黃昏 三(1 / 2)

指南錄 酒徒 3701 字 2023-02-28

黃昏(三)

怎么辦呢?文天祥惆悵地想。

光憑讀書人的熱情挽救不了大宋,贛南之戰已經用血證明了這個道理。

憑借先進武器?那些黃崖洞能造出來的武器,估計一時半會兒自己的軍隊造不出來。即使造出來,也很難阻擋這些武器流傳到北元之手。

憑借士兵素質?吃糠咽菜的起義軍和打家劫舍的蒙古武士的體質不可同日而語。

憑借士氣?目前整個大宋各路人馬,士氣幾乎都是零。百丈嶺間的兩千殘兵,面臨的幾乎是一條絕路。

如果是文忠面臨這種情況,他會怎么辦?

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仿佛有一雙手,撥開了迷霧,將一條路擺在了文天祥面前。剎那間,他的臉上浮起一層興奮的紅。

可諸將肯按我說的做么?紅暈散去,文天祥的內心深處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維里的這些東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禮儀,甚至是對傳統的顛覆。放在平時,文天祥自己都無法接受,所以這番內心掙扎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一時間,冷汗又濕透了文天祥的後背。

用什么辦法可以讓諸將不抗拒,用什么方式才能讓士兵們接受,用什么方式才能讓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維去做了,可能自己面對的敵人就不僅僅是北元。弄不好,將與整個世俗為敵,身敗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讀書人的筆下,共同株殺著一個叛逆。這個叛逆,也曾經是讀書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學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再蒙古鐵蹄下屈膝,縱使粉身碎骨,有何懼哉。一絲笑容浮現在文天祥嘴角,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會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況不對呢」?躲在帳篷口的老樹下,細心的書吏簫資輕輕拉了拉杜滸的衣袖,指指帳篷內忽喜忽憂的文天祥,低聲詢問。

杜滸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簫資繼續觀察。剛才文天祥臉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讓文大人出事。猛然間,杜滸覺得自己的手心有些涼,汗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滲滿了手掌。

帳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睜開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個無限光明的未來。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樹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寶劍。毅然向自己揮去。

「不可」,杜滸和簫資同聲吶喊,拼命向帳篷內跑,一道身影比他們還迅速,電一樣沖進帳篷。

哪里還來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面花白的頭發落入了曉風中。

「大人,你這是何意」,簫資緊緊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方才他以為文天祥要自殺,七魂被嚇走了六道,剩下的一點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著文天祥的雙臂上。

「大人,難道你要棄大宋而不顧,棄大伙而不顧么」,杜滸生氣的大叫,人之發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禮教,斷發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門,與紅塵再無瓜葛。他知道戰局令人失望,卻沒想到文天祥已經絕望到這種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釋,第一個沖進來阻止他「自殺」的義軍首領張唐已經憤怒的叫了起來,「熊,咱江西諸地義軍還等著文大人再次舉兵抗元,沒想到大人是個輸一次就認熊的窩囊廢。不就是沒兵了嗎,沒兵可以再招,沒武器可以到韃子手里搶。你這樣出了家,算做什么。還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兒老小換出來,免得他們受苦」。

聽了張唐的喝罵,文天祥不怒反笑。掰開簫資的手臂,將寶劍交到死盯著自己的杜滸手里,找了個座位,笑著坐下。搖著缺了小半頭發的腦袋解釋道,「我斷發是斷發,不是出家,你們急個什么。貴卿,幫我個忙,把另外大半邊頭發,也給我剃了。濕氣重,讓我涼快涼快」。

「這」?杜滸杜貴卿略一遲疑,旋即恍然大悟,「原來丞相是斷發明志,我等魯莽了」。滿懷歉意的走上前,用寶劍輕輕割去文天祥其余的頭發。

「是啊,斷發明志,不恢復漢家山河,文某永不蓄發」。文天祥笑了笑,杜滸這樣理解最好。無論理解不理解,欺騙也好,憑借丞相的官職威壓也罷,三日之內,他必須讓整個軍中的男子,全部將頭發剃光,這是百丈嶺間這支隊伍生存下來的第一步。

「不復大宋山河,永不蓄發。丞相割了,我也割了」,書吏簫資驚魂初定,搬了個草團跪坐在文天祥身邊,摘下帽子,將干凈的頭發伸向杜滸。還在給文天祥清理殘余頭發的杜滸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轉眼間把簫資也理成了禿瓢。

杜滸是前丞相杜范的小兒子,少年時本是個游俠兒,學過些武藝。提三尺劍砍過無數韃子,卻從來沒想到用自己的劍技給人理發。處理完了簫資的頭發,方自我解嘲的搖頭苦笑,大嗓門張唐也將自己那顆肉乎乎的大腦袋湊了過來,「給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發,咱也落,不趕走蒙古人,永不蓄發」。

「我剃掉頭發,並不光是為了明志」,知道第一步計劃順利實施,文天祥悄悄地松了口氣,摸摸自己的禿腦袋,對著正在理發的張唐說道,「剃發,是為了練兵」。

「練兵」,杜滸的手抖了抖,差點在張唐的頭皮上劃了個小口,沒等他表示歉意,張唐瞪著牛鈴一樣的大眼睛,瓮聲瓮氣問道:「怎么煉法,難道都要剃光頭么」。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願,也就算了,讓他還鄉」,文天祥點點頭,慢慢給幾個人解釋。「你等記得當日空坑之戰么,鞏信將軍手中的兵雖然少,氣勢上卻不輸於蒙古人」。

激將、點撥、疏導,文天祥一步步將三人引進自己設好的說辭中。杜滸是他的生死好友,簫資是他的貼身幕僚,張唐是個熱血豪傑,說通了他們三個,諸將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點點擴大影響。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么,提到鞏信,杜滸等人都有些黯然。鞏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個行伍出身的正統軍官。反攻贛州時,文天祥曾經撥了五千民軍讓鞏信帶領,被鞏信以一句「此輩徒累人而」拒絕,只帶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曲。當時張唐還罵鞏信瞧人不起,現在看來,鞏信所言並非完全錯誤,十幾路民軍,聲勢浩大,戰斗力確實極差。勝時如同一窩蜂,敗時卻如一群羊。

「當日不忙著攻城掠地,跟鞏將軍學學練兵之道,也不至於敗得這么慘。可惜了,現在咱願意學,鞏將軍已經成了千秋雄鬼」,張唐扼腕嘆息。當時起兵,大伙熱情高漲。可熱情歸熱情,能經得起元軍三次進攻而不棄刃逃走的,的確沒幾個。他麾下的人馬做到敗而不潰,已經不易。

而當日的鞏信,曾以千余人馬硬撼對方數萬。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來,盡力拍了拍張唐的肩膀。

「好」,張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杜滸躲避不及,差點又在他即將剃完的光頭上再次開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話,我麾下的弟兄,去風里,火里,皺了眉頭,就是王八蛋」!

「風里火里就不用了,明天給你一天時間,你所部人馬,全部剃成光頭」,文天祥笑著說道,轉身從紙堆中拿出幾頁紙,理好順序,拼湊在一起,「這是幾天來,我根據武經總要推演出來的練兵速成之法,雖然急了些,但剛好附和眼下的實情。韃子留給我們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成,大伙為了驅逐韃子,命都不要了,何況剃頭。」張唐豪爽的接過字紙,當朝丞相親自教他練兵之法,這話傳出去,是一輩子的榮耀。況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這幫人馬也得煉,至少要比鞏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強。韃子在江西屠戮了那么多村鎮,報仇的事情,就著落在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點點頭,接過杜滸手中的寶劍,輕輕的剃掉張唐頭上沒剃干凈的幾處短發,一邊剃,一邊向大伙解釋,「練兵要素,第一要讓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養他們的服從精神,剃頭和整理軍容,就是第一步……」。

燭火跳動,文天祥的心神又飛回了夢境。愛國書生文忠走進八路軍中,跟著一群滿臉菜色的農民一塊練兵,剃頭,跑步,煉隊列,幾個月後,那些剛剛放下鋤頭,曾經聽見機關槍聲就腿哆嗦的農民,一個個變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張唐手下的民軍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記憶里,空坑之戰過後,自己的經歷幾乎是空白。也許去了循州後,自己再未能打過一場像樣的戰役。被蒙古人追剿,被張世傑猜疑,直到最後覆滅在張弘范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