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四(1 / 2)

指南錄 酒徒 2780 字 2023-02-28

選擇四

四千破虜軍還沒逼進城牆,兩萬守軍已經開後門逃了,邵武軍大都督黃去疾跟著潰兵逃出了幾十里,依然沒想明白自己怎么敗的。

「大,大,大哥,咱,咱們去哪里」,黃天化打馬跟了上來,臉上灰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汗水還是泥漿,「您,您拿個主意啊,弟兄們,弟兄們都跑不動了」。

「主意」?黃去疾回頭四望,只見身後的萬余潰兵盔斜甲歪,一個個空著手,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本都督居然還有這么多兵,黃去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醒悟到,今天這仗輸得有點冤。文瘋子即使把百丈嶺上所有兵馬全帶下來,也湊不夠六千之數,邵武軍兩萬余人,怎么就沒想到出城迎敵。如果在對方於土山上架那些會噴火的鐵家伙之前出擊……黃去疾不斷的抱怨著自己膽小。

拉住馬,檢點士卒,這位偽邵武軍大都督心里越發後悔。今天到底怎么了,那些會開花的鐵彈丸再厲害,打在城頭,威力不過方圓數尺。打在城牆外的,不過炸出斗大的一個坑。邵武軍城高牆厚,照今天的速度,那些鐵彈丸炸上三天三夜也未必炸得開。但自己怎么第一想法就是逃呢,想想剛才城頭上支離破碎的屬下,黃去疾就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大小腿不聽使喚。平素自詡智計不亞於諸葛之亮,膽色不低於關雲之長的他,突然間覺得又困惑,又畏懼,望著遠處蒼茫的群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都督,要不然,咱們整頓人馬殺回去,把夫人和少爺他們救出來」?一個千夫長畏縮著上前問道,聽語氣,判斷不出他是真的想洗雪剛才一時膽小犯下的錯誤,還是想試探黃去疾的口風。

「去光澤縣修整吧,過些日子再圖恢復。大伙不必擔心家眷安危,文大人是個正直的讀書人」,黃去疾沮喪的磕磕馬肚子,帶頭向東北方走去。把家眷安危寄托在敵手的慈悲上,這話不知是在安慰部下,還是安慰自己。

但是黃去疾不敢回頭,憑著這伙士氣低落的殘兵,光復不過是個精神寄托。同為宋人,戰場上,新附軍無法從直視對方的目光。跟在蒙古人身後打打太平拳可以,真的讓他們攻城,半路上肯定還會散去一半。如果士卒丟光了,黃去疾難保自己不扮演勸降大使的角色。

正自怨自艾間,猛然聽側後一聲驚雷。山旁邊閃出一哨人馬,招搖揮舞著一個宋字大旗。旗手身後,一個青年將領銀甲白袍,拎一桿長刀,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幾個潰兵躲避不及,被將領砍瓜切菜一樣剁翻,居然是刀刀奪命,毫不手軟。

「殺呀,莫走了宋奸黃去疾」,慌亂中看不清來了多少伏兵,山窪子里草木亂搖,煙塵四起,也不知道四下里來了多少對手,布下了多少陷阱。

「是林琦」,黃去疾眼尖,一打馬背,帶頭向西北便跑。跟著黃去疾的士兵見主將逃了,哭喊著,四散奔命,剛才還疲憊欲死,此刻卻唯恐雙腳跑得不夠快。大多數士兵落入了宋軍手里,討饒聲伴著宋軍的喊殺聲響成一片。

「降者免死」,林琦見黃去疾逃命,也不追趕,帶著幾個騎兵在人群中左沖又突,將新附軍潰卒格成數段。來不及逃走的新附軍見周圍滿山遍野都是破虜軍旗幟,不敢抵抗,乖乖的按林琦的吩咐放下武器,把手抱在後腦勺上。

看著幾千士兵被四百多破虜軍戰士押著走遠,兵部侍郎鄒洬帶著百十個新兵,開始收拾樹林中的旗鼓。奉文天祥的將令,率領士兵在此埋伏了一整天,鄒洬卻感不到一絲疲憊。現在,打心眼里,他開始佩服文天祥的指揮能力。五千人馬敢打兩萬人駐守的大城,算准了黃去疾不敢出城迎敵,也算准了潰卒草木皆兵。這本事,高,實在是高。

堪堪又跑出二十余里,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光澤縣城頭。黃去疾累得幾乎要吐血,勉強帶住戰馬,再次回顧。這會兒,萬余士兵去了七成,只有不到兩千身體結實的跟了上來。兵沒兵樣,將沒將形,弓著般的身子,大喘粗氣。偶爾一個體力不支的倒下去,立刻吐著白沫抽搐成一團,活活跑死的,大有人在。

這點殘兵,黃去疾幾乎可以斷定自己在大元朝的前途徹底斷送了。剛要吩咐士兵進城休息,耳邊又聞「骨隆隆」一陣戰鼓,光澤縣城頭旌旗招展,號角齊鳴。數百個精神抖擻的將士從堞樓後露出頭來,高聲吶喊。

「殺啊,抓宋奸啊」!喊聲在群山中回盪。

「大哥,跑吧」,黃天化一打馬屁股,繞開光澤城,掉頭向西。黃去疾被幾個心腹親信擁著,跟在黃天化馬後又是一陣猛跑。此刻再顧不上想仕途前程了,士兵丟光,能不能活著跑到元軍控制地界都成了問題。

破虜軍第一標副統領張唐沖著黃去疾的背影一陣冷笑,也不追趕。打開城門,帶來麾下收攏那些新附軍殘兵。他比黃去疾早到光澤沒多久,一個時辰前,他帶領半營人馬精銳冒充邵武潰兵混進了光澤,將守將一刀砍了,不費吹灰之力地斷了黃去疾的退路。

光澤一失,邵武軍再無黃去疾容身之地,向東行不得,向北有人堵截,只能繞向西南,身邊潰卒越溜越少,堪堪到了西溪,已經只剩下黃天化和幾個心腹親兵。從小到大,黃去疾第一次騎馬趕了這么遠的路,只覺得渾身筋骨如散了架般疼痛。恨不得一頭從馬上栽下去永不爬起。

「天化,天化,你等等大哥」。光桿邵武大都督委屈的沖著自己的本家兄弟喊。

「大,大哥,快走吧,過了這道溪,再翻過前邊那幾道山,就是新城了,那是建昌軍的地面,他們和文瘋子井水不犯河水」!黃天化不敢回頭,催促坐騎去試探西溪的深淺。跑了半日的戰馬喘著白色的粗氣,不情願的將蹄子踏入了冰冷的溪水。

時值冬末,溪水很淺,河中央不過是沒了馬腿光景。黃去疾見本家兄弟安全過了河,自己也催動戰馬跟了上去,身邊僅有的五、六個死士分散開,用戰馬將黃去疾夾在中間,時刻提防著危險的來臨。

提心掉膽過了河,沿著溪水的支流向上游走了一個多時辰,幾道青山擋在了面前。附近沒官道了,只有小路可以翻山。親兵們將黃去疾抱下戰馬,彼此攙扶著,走向山間小路。棉紙甲過溪時浸了水,軟軟地貼在山上,被山風一吹,比鑌鐵還涼。

「建昌軍守將是我的故交,到了那里,本都督一定好好答謝你們」,黃去疾驚魂稍定,嘟囔著許下報恩的承諾。眼珠四下打轉,尋思著如何從親兵中騙一套衣服出來,換去身上這身倒霉得紙甲。

心腹們笑了笑,誰也沒把黃去疾的許諾當真。眼下大伙能否活著走出山嶺都是未知數,賞金的事,等有了命去享受時再說。

「等本都督征了兵,一定將邵武奪回來,到時候,把你們都提拔為統軍萬戶」,黃去疾猶不甘心,有一句沒一句地念叨。

「大人,您還要領兵與文天祥作戰么」,走著走著,前邊探路親兵突然問了一句。

「啊,我,本都督不知道」,黃去疾的回答極其老實,兵散盡了,自己也就沒有了利用價值。領兵與文天祥作戰,忽必烈肯再讓自己掌握一支兵馬么。即使忽必烈肯,那些手中有兵的新附軍將領們,會聽自己指揮么?

「依我看,咱們還是回老家,找個地方過安生日子吧。從今天的戰況看,這天下將來是誰的,還很難說」,黃天化小聲嘀咕,他膽子小,經歷一場戰爭後,立刻動搖了天下必屬大元的信心。

「走一步說一步吧,誰知道呢」,黃去疾嘆了口氣,當年拋棄文天祥時的理由又出現在心底。『文天祥好戰而不知兵,跟在他身後,徒然送死而已』,可從今天的情況看,文天祥真的是『好戰而不知兵么』,為什么自己的每一步幾乎都在他的算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