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廟算 二 上(1 / 2)

指南錄 酒徒 3477 字 2023-02-28

廟算(二)

閩地的春天來得早,才二月光景,已經是群英亂飛,奼紫嫣紅滿樹了。路兩邊被戰火焚燒過的農田,以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恢復著生機。早起的農夫赤著腳踩進泥水里,用簡陋的農具平整著土地,清理掉雜草,為即將到來的插秧節氣做最後的准備。

如果沒人告訴你這里兩個月前剛剛發生過一場戰爭,看到路邊的景色,你絕對會覺得現在是太平盛世。忙碌的農夫,行色匆匆的商販,點綴著春日的繁榮,就連遠道而來的販貨車隊,都帶著別處難以見到的生命活力。

十幾輛馬車,迤邐行在鄉間小路上。趕車的老板一邊吆喝著牲口,一邊嬉笑著聊著平話里的故事,大元朝的事情大伙看不懂,也不敢說,已經亡了的西夏國,就成了平話里最好的題材,行路人解悶的對象。

「卻說那黨項人元昊建立大夏國,卻識不得幾個字,心中氣惱,就下了一道聖旨,讓大臣自造西夏文字,大臣不知道怎么造,恭請聖上明示」車老板輕輕挽了個鞭花,在春日的晴空里打出一聲清脆的響。「元昊就說了,這個好辦哪,漢字一個字八畫,咱們黨項字就十六畫。如果漢字十六筆,咱們黨項字就三十二筆,總之,只能比漢字復雜,不能比漢字簡單」。

「那還叫字么」,護車的江湖漢子們爆發出一陣大笑,有人拼命憋著笑意,上氣不接下氣的問道,「那么做,一張紙上能寫幾個字啊」。

「那不用管,反正造字的皇上,也不認識他的西夏字。」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所有人都明白,車老板數落的絕對不是西夏。蒙古方塊字已經頒行全國,蒙古將軍們不認識,有骨氣的宋人不屑去學。真正懂得方塊字的,除了造字者本人,就剩下那些厚臉皮鑽營的家伙。

車隊的主人蘇衡懶洋洋的在敞篷馬車上靠著,任由著屬下們胡鬧。提心吊膽走了數百里路,大伙難得輕松一回。如此艷麗的春光里,就讓大伙高興一下吧。全國各地,也就剩下邵武一個讓人看過後還可以笑出聲的地方了。

一路行來,雖然行色匆匆的百姓依舊衣衫襤褸,但至少看向人的眼神中,沒有生命朝夕不保的驚惶。偶而在林間還能飄過一兩首山歌,那是當地少女采茶時特有的旋律。馬路是剛剛平整過的,個別地方還能分辨出新土的顏色。路邊的排水溝是剛挖出的,泥塊下,還殘留著鐵鎬的痕跡。個別地方還有人在勞作,穿著號坎的士兵和當地百姓混在一起,一邊用閩南土語嘮著家常,一邊麻利地擺弄手上的家什。

與蒙古鐵蹄踐踏過的其他地方相比,這里就是世外桃源。越靠近邵武城,這種恍然世外的感覺越清晰。而這一切變化,不過是兩個多月內發生的事。

轉過一個山窪,眼前道路驟然變窄。幾個身穿宋軍服色的士兵從山石後閃出來,閃著弩箭對准了商隊。

「什么人,口令」!帶隊的小校大聲喊道。

「平安」,蘇衡被突然出現的情況嚇了一個激靈,從馬車上直起身子答道。

聽對方答出了暗號,馬路上緊張氣氛稍緩,帶隊的小校揮揮手,讓士兵將弩弓下壓,不再對准人。上前幾步,和氣的問道:「客人從哪里來,誰給你開的路引」。

「北邊,經過光澤,游走四方的清蓮真人介紹而來,光澤城張大人給開的路引」。蘇衡用從懷里掏出一個蓋著大印的路引,試探著遞到小校面前。出乎他的預料,手中攔路的小校居然識字,拿起路引看了看,還給蘇衡,手一揮,讓屬下讓開了山路。

蘇衡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可以過關,楞了楞,將掏出了一半的「茶點錢」又放回了口袋里,招呼車隊啟程,緩緩走進了前方的無邊春色中。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士兵上前翻檢他帶的貨物,把關的小校也沒給他半點難堪。

「掌櫃的,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這回咱算開了眼了」,趕車的老板悶頭趕了一段路,贊嘆著說道。

「是啊,杭州到泉州,走到哪里不是處處收費,關關要錢,惟獨這邵武軍,從咱們入了境,就沒有送過一個子兒的孝敬錢,文大人啊,名不虛傳!」。蘇衡贊嘆著,想著臨來前東家的交待的話,「這錢賺不賺不打緊,關鍵是看清楚了邵武那邊的動向,看看文大人那里到底有沒有中興的作為。如果有,這條商路咱豁出命也值得走,要是還和當年賈丞相治政時一個樣子,給多少真金白銀,也就是這一錘子買賣」。

一路上,蘇衡一直按東家吩咐留心比較邵武軍和大元控制地的不同。蘇家是名門望族,康王過江的時候出了海,在雞籠落腳經商。買賣一直做到麻邑(馬來西亞),天竺。中原改朝換代,對蘇家的商業影響巨大,所以家主蘇誠一直關注中原局勢,希望能早日看到群雄逐鹿的最後結果。

從目前的結果上來看,蘇衡對文天祥治政功績評價不錯。除去彼此都是漢人的感情因素外,商隊在距離邵武最近的建寧府所見所聞,給大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新近歸附大元的官吏,還是如在大宋時一樣貪婪。底下的隨從刮起地皮來,也絲毫沒因改朝換代而手軟。特別是看到商隊前行方向是邵武和建寧交界後,更是百般刁難,若不是蘇衡手里有泉州蒲家開的路引,連馬車都得被那把刮地皮的家伙生吞下去。

「可惜,文大人管轄的地方太小了,並且打下了邵武後,只是派兵四處襲擾,似乎開拓之心不足」。趕車的老板四下看了看,低聲和蘇衡議論。

「老方啊,別那么沒眼光,你看看剛才那幾個兵的舉止,像是守成的樣子么。恐怕是養精蓄銳,不動則已,一動舉世皆驚呢。就像去年他隱身於百丈嶺,誰能料到蟄伏數月後,他能一戰定邵武」。蘇衡搖搖頭,以一個生意人的頭腦推斷著文天祥的目的。

「是啊,一戰定邵武,再戰震汀州,周圍十幾路豪傑,沒一個敢向他發兵的」,姓方的人笑了笑,將手中的鞭子交給了真正的車老板,自己跳上馬車,斜坐在了蘇衡身邊。剛才過關的情景他比蘇衡看得更清楚,文天祥所在地外松內緊,每個關口除了明崗外,至少安排了不止一道暗哨。如果剛才車隊回答的口令不對或者稍有異動,幾十個護車伙計,肯定瞬間要倒下大半。

山坡上的旱田里,油菜花已經連成了片,金黃金黃的,一望無際的向天邊延伸開去。三三兩兩的大宋士兵俯身在田間,認真的拔草,仿佛腳下的土地是他自己的一般。

蘇姓掌櫃用手指捅了捅老伙計,悄悄的指著山坡問道:「老方,你長這么大,見過當兵的給老百姓干農活么」?

「沒,我這一路上是開了眼,老人說當年岳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這破虜軍,居然比當年的岳家軍還在上。文大人身邊有高人指點啊,這減地租,免農賦,鼓勵工商的道道一畫出來,沒等開打,廟堂之上蒙古人先輸了一層。你來了燒殺搶掠,破虜軍來了勤政愛民,老百姓心里那桿稱偏向哪邊,還不是明擺著的事情么」。

老百姓心里有桿稱,自古以來,對於這些享受不到皇家雨露恩澤,只剩交賦納稅功能的百姓來說,「忽」家取代趙家,元取代宋,和以往的改朝換代沒什么區別。雖然蒙古軍殺戮重了些,但哪朝哪代鬧兵火不死人呢。那天新附軍將領張元問得好,在宋朝是給官家當狗,在元朝是給蒙古人當狗,一樣的狗,有區別么?

那天校場上,文天祥的沖口說出了夢中想說的話。過後斟酌,身上冷汗淋漓。做為大宋丞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為趙家效忠天經地義。可那些士兵呢,他們受過趙家什么好處?

當把忠君體國的心思拋開,上升到維護一個民族不被征服,一個文明不被野蠻毀滅的角度,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為了不當蒙古人的奴隸而戰,首先,治下的百姓就不應該是宋人的奴隸。

所以文天祥認認真真的再度回憶夢中之事,在黃崖洞那些神兵利器之外,又找到另外一些東西,支撐著另一個時空根據地在日寇重圍下生存的法寶――-在趕走侵略者之前,讓百姓先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步亦步,趨亦趨,文天祥盡力以自己和周圍人能接受的方式,將記憶中,八路軍根據地的那些救亡措施搬出來,酌情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