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 二 下(1 / 2)

指南錄 酒徒 2748 字 2023-02-28

弄潮二下

散了朝,平章阿合馬大人坐著轎子,慢吞吞地向回走。與朝中的蒙古人和漢人不同,身為色目人的阿合馬,更喜歡南人發明的轎子。坐在這種完全有人力承擔的交通工具上,你可以享受到一種高高在上,具體的說,置身於人肩膀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充分得到滿足,仿佛整個世界,都蜷伏在自己的腳下一般。

三十二人抬的毛呢大轎走得很慢,聽著前邊開道的鳴鑼,和兩側護衛的馬蹄聲,阿合馬充滿怒火的心慢慢平靜。

「那個壞了老子大計的漢人,早晚我會讓你們好看!」阿合馬默默想著,回憶著董文柄當著忽必烈的面彈劾自己縱容手下貪污的一幕。今天,一向對自己寵幸有加的忽必烈顯然被董柄文的話打動了,居然下令按察司對此事嚴查。雖然以蒙古人的粗疏,很難在自己的黨羽所做的帳目中挑出什么紕漏來,但這事也給阿合馬提了個醒,皇帝對漢人的依仗,越來越深了,已經漸漸有超過色目人之勢。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現在,大元的官秩、部門設置以及國學、官員選拔方式,已經越來越漢化。如果把為國理財這個差事中,再安**幾個漢人來,可以想象,很快像自己這樣的色目人就會失勢,被徹底從朝廷中掃地出門。大元的人種等級,就會從蒙、色目、漢與南人,變成蒙、漢、色目與南人。

「奶奶的,那些蒙古貴族,越來越像漢人了!」阿合馬悄悄罵了一句臟話,發泄著對伯顏等人的不滿。念漢人的書,替漢人說話,還能叫蒙古人么。就那今天的庭議來說吧,御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御史中丞薩里曼等,幾乎和董文柄事先統一了口徑般,根本不給自己留任何余地。

我要反擊,否則真主的仆從,早晚會被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家伙騎在頭上。阿合馬默默地想著辦法。雖然都是蒙古人的仆從,但二等仆從和三等仆從在地位上,差別還是很大的。況且,阿合馬根本瞧不起朝中那些漢人。

按血統,漢人和南人應該是一家才對。可一些漢人屠殺起南人來,絲毫不比蒙古人手軟。朝中那些天天將忠義掛在嘴邊上的儒者,對大元的忠義,也比對他們故國多一些。這是江湖騙子才有的邏輯,分明是大宋的官員,投降了大元,反而成了忠心耿耿的正直臣子。分明藏匿了挪用了大宋府庫中的財產,被人檢舉出來後,居然能振振有辭地說,貪污敵國財產不能算貪污。

不散貪污,難道大元還給你們授勛,鼓勵你們把大宋貪垮了不成。阿合馬一不小心,將自己的胡子拔下了一縷。老實說,在這混亂時代,無論色目人、蒙古人還是漢人,外放之後,沒有不中飽私囊的。差別就是誰做得更隱諱些罷了。董文柄今天彈劾色目人集體貪污,難道漢人官員貪污得少么?蒙古人貪污得少么?

「大人回府----」,站在門口的管家望見轎子,遠遠地喊了一聲,把阿合馬的從思索中拉回現實。

「這小子,今天居然勤快了!」阿合馬笑著想,慢慢從轎子門處探出靴子,踩在家奴的脊背上,由高到矮,逐次落上紅氈。

「大人,有貴客求見,在客廳等候多時了!您看,是不是讓他進書房候教」管家穆罕默德弓著身子走上前,用流利的漢語匯報道。色目人說漢語,特有的發音,輕輕地在貴字上打了個顫。點出客人的非凡身份。

「既然是貴客,先上些茶點給他,等我換了朝服,再把他引到書房來」阿合馬橫了穆罕默德一眼,打著官腔說道。

作為平章,他是不會自降身份,隨便見客人的。平章家「接客」自有一分規矩,除了和自己地位等同,或遠遠高於自己之上的達官貴族外,普通人覲見,則需要按管家和門房事先開出的價碼。

不見面,求一句通報,以示友好,價格是白銀五兩。門房等候,等待阿合馬百忙之中通傳,價格是白銀二十兩。客廳等候,奉茶,大概要收白銀一百兩或等值的絹、珠寶、字畫。而進入書房等候,與平章密語,沒有二百兩白銀是辦不到的。

以阿合馬目前的身份,這個價碼不高。況且阿合馬家這里是最公道的,童叟無欺,明碼標價,不像其他幾家大人府邸,完全按奴才們的個人喜怒隨行就市。天才的理財師阿合馬自己設計了這個規矩,門房、管家和日常伺候行走的仆役們,只能從這里邊按比例提成,不能中飽私囊。

今天來的客人,帶上了一個貴字,顯然事先出足了銀兩。真金白銀面前,阿合馬也不端架子,在侍女的伺候下,利落地換好了便服,踱著步走向書房。

遠遠地,就聽見書房里邊的笑聲。管家穆罕默德仿佛遇到了老熟人般,開懷笑著,話語穿過回廊,一字不落地傳入阿合馬的耳朵,「照道長此言,我將來還會有更大富貴了?」

「當然,你家主人官職只會升,不會降。跟著你家主人,自然也高人一頭!」一個略帶些江南口音的人笑著恭維,獻媚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不帶一點扭捏,仿佛這些已經成了現實一般。

「那是咱家主人的好運。跟著這樣的主人,我伺候人的也沾些光彩!」管家話中帶著愉悅,顯然很滿意客人的言辭。

「穆罕默德老爺哪里是下人,您家老爺是官,您就是吏。沒聽市井中說么,天下之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您是二等大老爺啊,怎么是下人!」詼諧的話語夾雜著笑聲,再次傳入阿合馬的耳朵。讓白天受了幾個大儒氣的阿合馬也跟著一笑,索性放慢了腳步,藏在轉角處,聽書房中的客人還有什么說辭。

「道長調笑了,你們中原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今皇上下令各地舉薦賢才,儒乃賢才首選,哪里拍得上第九?」管家穆罕默德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捂著肚子反駁道。

「說他們卑賤,不是說他們受不受皇上重視,而是說他們人品之差。想那當官的,要忠於職守。為吏的,要忠於上司,每天都戰戰兢兢,唯恐出了一點差錯。其他人不說,也得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就是那娼妓,也是要賣了笑,張開雙腿,滿足了客人,才能換得溫飽。偏偏這儒么,嘴里唱著仁義道德,干得全是雞鳴狗盜之事。剛剛把滿腹文章賣給了趙家,轉頭,有厚著臉皮賣給當今皇上,您說,他們不是比娼妓還賤么。都說**無情,依我來看,這讀過書的,情意之薄,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啊!」

「道長,道長…」管家穆罕默德一口氣上不來,臉都被笑憋成了紫色。今天這個道長的確是個妙人,非但出手豪爽,並且額外給了很多小費。就是不看那些黃白之物,光聽他講笑話,也值得自己為他通報一趟。

此人倒是個妙人,改天把這話講給同僚聽,看那些腐儒們,羞不羞死。阿合馬在屋子外偷笑夠了,輕輕咳嗽了一聲,轉過了回廊。

「平章大人到!」架子上的鸚鵡和門口的仆役同時高喊了一聲。

「恭迎平章大人!」一個布衣芒鞋的清瘦道士,笑著跟在管家身後迎出了書房,遠遠地施禮。

「免了,道長仙駕光臨我這世俗之地,應該我這俗人倒履相迎才是!」阿合馬一邊客套著走向書房,一邊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

大元皇帝忽必烈氣度恢宏,對一切宗教流派都很包容,曾經下旨說,無論是和尚、道士、阿訇,只要可以向長生天給大元朝乞福的經,盡管念。所以,京城的各類修行者很多。他們游走於達官顯貴們之間,出賣著智慧,收獲著利益。

眼下朝廷中最紅的流派就是伍斗米教和長春派,但眼前的道士顯然不是這兩派的。身上既沒有長春派那種裝腔作勢的酸樣,也沒有伍斗米教那趁勢附炎的市儈相。反而,身上帶著一種平淡沖和之氣,言談間除了對世人的尖刻諷刺,還有看穿一切的練達。

「不知道長在哪里修行,仙鄉何處啊?」放下江南官窯燒制的細瓷茶杯,阿合馬用自己能想到的客套話問道。

「一個四海為家的游方道士,賣字打卦為生,哪里有什么法號。平章大人不棄,喚我一聲疊山糊塗道人就是!」穿者粗布道袍的道人單手施禮,不卑不亢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