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 六 上(1 / 2)

指南錄 酒徒 2708 字 2023-02-28

迷局六

數十名左翼軍士卒在百夫長的帶領下,哆哆嗦嗦走過曠野。四下里,聽不到人聲,也很少有秋蟲的鳴叫,偶爾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詠嘆,那是月夜里的狼嚎。

隨著狼嚎聲,田野里冒出幾盞淡藍色的小燈籠,滾動著,滑過草尖,輕輕打個旋,仿佛有人提著燈籠在行走。當士卒們打火把沖過去,藍色的燈籠又消失不見。腳下的泥地中,只有幾片慘白色的碎骨。

「見鬼,夜里也不讓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罵,表達著自己對環境,還有身上任務的不滿。

鬼蜮一樣陰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門戶。守在這里的士卒,可謂是倒了八輩子霉,非但城內沒有油水可撈,還要時刻提防著破虜軍打過來。即使沒有敵軍的威脅,田野里那些鬼火也讓人受不了。太陽一下山,就星星點點冒出來,就像有幾萬人,打著燈籠聚會一般,越看,心里越滲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長放下火把,雙手合十,為亡者的靈魂祈禱。也祈禱冥冥中的神靈張開雙眼,保佑自己這伙人平安熬過今夜,執行完該死的巡城任務。至於明天怎樣,心中不敢去管。

所謂的城,已經是一堆瓦礫了。興化、仙游、蒲田皆如此。昔日萬頃糧田,已經全部荒廢為野地。聞名遐邇的興化稻和蒲田瓷,也斷了產。原來萬船雲集的興化灣,不再有片帆入港。只剩下沙灘上腐斷的桅桿,和爛在船塢中的海泊,還記得附近港口曾經的繁華。

這里曾經是閩南的糧倉。自盛唐以來,百姓陸續修築了延壽陂、南安、太平、木蘭四陂,構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系,使原來木蘭溪下游的大量灘塗、鹽鹼地變成了萬畝良田。宋初,陳家子從安南帶回占城稻種,使得興化境內百姓,再無餓殍之色。

這里也曾經是大宋的銀庫。每年,往來泉州的海船通常都會到興化灣轉一轉,補給糧食、淡水,順便采購些興化特產的瓷器、漆盤,填補未滿的船艙。同時帶給當地人沿海各國的特產。

一切繁華在消失於兩年前那個瞬間。蒙古人大舉來攻,背後泉州城的蒲壽庚帶著閩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軍投降。興化軍百姓不願意將辛苦建立的家園交給強盜,在陳氏父子的組織下,自發為國守土。怎奈百姓願意為國效力,官員卻想著保存自家榮華。不久,大將林華投敵,通判曹澄孫開城降元,閩廣宣撫使陳文龍被捕,絕食而死

未己,文龍之子陳瓚(史書中記載,陳瓚為文龍之叔,但據小說家田中言,為文龍之子)殺林華,復擁其城。索都大怒,星夜來攻。陳瓚率闔城百姓堅守孤城七個月。最終,興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壽庚聯手城破。陳瓚被車裂,索都下令屠城三個時辰,從此興化成為鬼蜮。

沒有風,雲飄得也很慢。淺灰色的雲層後,慢慢浮出半輪血月。月光打在人臉上,泛起淡淡的青黃。

「頭兒,我覺得,這月色怎么如此滲得慌!」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卒湊到百夫長耳邊,低低的說。

「怨氣重,趕快走吧。到媽祖廟附近,順便燒柱香!」燈影下,百夫長臉上的抽搐清晰可見,帶著麾下匆匆跑下原來是外城牆的土坡。隱隱的,他心中也覺得不踏實,一時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妥當。

也許是當時跟在蒙古軍身後殺人,殺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嘆息著想,心中充滿了悔恨之意。左翼軍是蒲壽庚兄弟的私軍,這幾年,蒲家踏在宋室宗親的血跡上崛起,左翼軍一直充當著蒲氏兄弟手中的鋼刀,殺人無算。只是,最近這把刀砍錯了地方,嘣出了幾道豁口。

如果是河對面的破虜軍打過來,會不會放過我們呢。膽小者,一邊懺悔,一邊四下觀望。破虜軍第一標就在不遠處的高蓋山下,上個月為了爭奪福清一帶的控制權,雙方已經交過手。破虜軍一天之內左翼軍五千精銳殺得丟盔卸甲。從那一刻起,興安州(興化軍的別稱)的所有將士就明白,此地「歸還」給大宋是早晚的事。雙方戰斗力的差別,是羊與獅子的差別,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那慘烈的一戰,至今還刻在左翼軍士卒的腦海里。

上個月初,蒲壽庚聽說有一支破虜軍越過閩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精銳重甲迎戰。雖然知道對方的實力很強大,但蒲氏兄弟並不認為麾下的左翼軍會輸。整個福建,左翼軍的裝備是最精良的。牌頭(十夫人長)以上都是披著牛皮甲,百夫長以上都是細鐵柳葉甲,內襯牛皮。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裝備,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軍,只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軍才能裝備得起。

兩支對自己戰斗力都抱著極大信心的軍隊,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開始的時候,破虜軍見自己人數少,慢慢地退向了城牆,在兩軍之間留出了開闊的緩沖區。左翼軍五個千人隊,就在萬夫長黃謙的率領下,沖了過去。

蒲壽庚對大伙不薄,每月的餉銀能按時發放,戰死者的家屬還能得到重金撫恤。抱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五千左翼軍沖得毫不猶豫。

就在他們距離對方還有一百余步的時候,半空中突然飛起一道白光。猶如閃電般,直直地劈進了沖鋒的隊伍里。金鐵之聲交鳴,無數個重甲兵驚詫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賴的鎧甲就像紙糊的一般,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泉水般從破口出噴出來,在地上飛濺。

那是弩,沒有雕翎的弩,是它,讓一百步的距離,成為生與死的分界。在重賞的刺激下,蒲家左翼軍的沖擊奮不顧身。但鐵甲卻擋不住弩箭的竄刺。那種被稱為破虜弓的弩,左翼軍中的高級將領也見過,蒲家還試圖仿制這種利器,但試了幾個月,發覺造價實在太高,只能放棄,並且認為以破虜軍的財力,不可能在軍中過多配備。結果到了戰場上,將領們卻發現,對方的士兵幾乎人手拿了一把鋼弩。

「第一排,射,後退裝弩。第二排,射,後退裝弩,第三排,上前五步,射!」在機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虜軍前後移動,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涌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軍倒下。

四百五十把鋼弩,交叉射擊出一塊死亡區域。區域中,沒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軀。平素的嚴格訓練,讓破虜軍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台殺人機械,盡管很多士兵看著前方的血腥場面胃腸里翻江倒海,但他們還是跟隨著營正的命令,機械地裝填、射擊、後退、前進。

前排的左翼軍被射翻,倒地。後排的士兵剎不住腳步,踏著袍澤的身體前沖。幾步之後,再度倒地。別人的戰靴再度踏上他們的身體,趟過血河,沖向死亡的懷抱。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猶豫。

五十步,終於有人趟過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對面破虜軍將士的面目。「沖啊,奪回福清城,每人賞銀二兩。斬首一級,每人賞鈔半貫!」千夫長黃謙大聲喊道,揮舞著鋼刀沖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殺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這伙弩手殲滅。轉眼間,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余,巨大的損失,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

對面,那個穿著軍官服色的年青人笑了笑,放下弓,用力一揚手。

幾十個鐵疙瘩從弩手背後飛起,冒著輕煙,落到重甲步兵的腳下。沒等他們反應過對方扔了什么東西,「碰」,一聲巨響,無數屍體飛向了半空。幸存者猛然從狂熱中清醒,丟掉武器,如浪花般退回。哪里還來得及,將後背暴露給對方,是戰場上的生存大忌。

血,在地上飛濺成河。憤怒的弩箭追逐著面前的每一條生命。伴著戰鼓的節奏,破虜軍的弓弦聲清脆而整齊。

弓弦聲嘈嘈切切如歌,無數人不甘心地倒下。頻死著的**和弩箭破空聲交織於一起,就像佛寺晚鍾聲里的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