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峙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3324 字 2023-02-28

第一章對峙(一)

福建戰役的帶來的震動,在入冬後慢慢開始顯現。

索都在元軍之中,一直負有百戰百勝之名。一年前,還曾以兩千精甲,嚇退了大宋數萬聯軍,解了泉州之圍。轉眼間,他和麾下三萬余將士全部陣亡,這個結果,令人難以預料,也難以置信。

當事情變得不可從常理去解釋的時候,一些側面說法就開始通過各種渠道蔓延。

索都所造殺孽過重,引得佛祖憤怒,特派九尾妖狐降下濃霧,引索都軍入死地,然後瓦解其軍心,假宋人之手殺之。這是一種包含了因果報應的說法,在民間留傳甚廣,但元庭上層卻沒幾個人相信。

他們更相信另一種傳言,就是在兩軍交戰時,索都側翼的漢將劉深消極避戰,故意引軍撤走,將索都部三萬精銳推進了宋軍包圍。

而劉深消極避戰的理由,一是因為嫉妒余索都屢建奇功,深得忽必烈寵愛。二是因為,身為漢軍都元帥,劉深內心深處還對大宋存著憐憫之心,希望在東南給宋室留一寸國土。

關於劉深陷害索都,還有一種更為惡毒的說法廣為留傳。作為久經沙場的名將,劉深知道索都麾下這支蒙古、探馬赤、漢、南聯軍在戰場上的重要性。如果這支軍隊覆沒了,則大元在長江以南的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就去了二分之一。以後的江南戰局,就要由他們這些漢將和南將來左右。而漢臣和投降的南臣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他們左右了江南戰局後,進一步就要把持整個大元朝政。

正如文天祥事先料想的那樣,忽必烈的大元能把不同民族,不同等級的人凝聚在一起,靠的就是戰場上的不斷勝利。蓋世武功和戰利品的刺激,可以暫時掩蓋元朝內部的重重矛盾。當前方的戰場上遭受挫折時,朝廷內部的矛盾就迅速暴露出來,在內外矛盾的綜合作用下,元朝的歷史與另一時空的軌道,越偏越遠。

奉命還朝的九拔都張弘范未能按原計劃立刻統帥蒙、漢、西域聯軍前往東南「剿匪」,相反,在一些蒙古和色目大臣的極力反對下,忽必烈不得不將漢軍都元帥劉深從江南召回大都待罪。並從大臾山剿匪前線調回了陷入剿匪泥潭的李恆,讓他和張弘范、阿剌罕、阿里海牙四人整訓即將出征的聯軍。

所謂的整訓,就是在出征前盡量將各族聯軍凝聚在一起,以免出現在戰場上出現相互猜疑的情況。而主帥張弘范和三個副帥,恰恰分屬於漢、黨項、蒙古、色目四個不同的民族。元帥們因為各自的族群利益還不能和睦,更何況底下的將士。涿郡附近的皇家校場上,一場互相拆台的鬧劇開始上演。

時間悄悄地進入了祥興二年。

大半個冬季,元軍再沒組織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而大宋朝所控制福建、廣東兩地,則利用這難得的「和平」機會,休養生息。

一舉攻下泉州,殲滅索都,逐走劉深後,破虜軍身後已經沒有強敵,生存壓力大大減小。側翼的朝廷雖然存在一定威脅,但有漳、潮二州的興宋軍作為緩沖,也沒機會抄破虜軍後路。

在丞相府下屬各部的管理下,飽受戰火蹂躪的福建省快速恢復著生機。

早春的陽光從穿過雲層,照在邵武周圍的群山間。楊柳風吹面不寒,杏花雨沾衣不濕,正是踏青賞景的好時候。

一群人,沿著山間石級緩緩而上。走在最前頭的是兩個青衣文士,邊行,邊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間,透著飽學的儒雅。二人年齡相似,身高相等,打扮也相類,遠遠的看不清楚臉上表情,很難說他們誰是主,誰是客。若仔細觀察走路的姿態,卻發現主人和客人的步伐,大不相同。

走在左邊的文士,步履堅定,每步之間,距離基本相等。顯然是有過戎馬生涯,經過軍旅熏陶的。而走在右邊的儒者,卻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帶著遲疑。

「君實,你需要加緊嘍,否則走到天黑,我們也到不了科技院!」行了一會兒,左邊的文士回過頭,沖著自己的同伴說道。

「嗨,人老不逞筋骨之能,早知道宋瑞把科學院藏得如此深,我也就不賴著非叨擾不可!」右側的儒生喘息著為自己辯解,話語中充滿著不甘。

「君實與我同年,四十幾歲,哪里當得上一個老字。我看你回去後還是抓緊鍛煉,爭取活著看到大宋將士直搗黃龍!」

文士笑著抗議,揮揮手,吩咐侍衛雇來兩個挑夫,將儒生抬在滑桿上面。

「文兄啊,陸某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儒生在滑桿上,拱著手,面紅耳赤。不知道是說沒想到自己身體和對方比起來如此贏弱,還是說自己的見識和對方比起來如此短淺。

沒錯,他就是陸秀夫,帶著工部官員在福建「學習」了一個半月的陸秀夫。四十余天來,他的每一天都在新奇與震驚中渡過。

他沒想到,福建北部在文天祥的治理下,會如此繁榮。街道上,車水馬龍。市集中,貨物琳琅滿目。學校內,每日書聲琅琅。

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風景,初來時,陸秀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續觀察數日後,他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假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所有的東西都變了,不但是軍制、吏治,還有百姓。大多數市井草民見了官員,不再是萎縮,躲避,而是抬起頭,直視其臉,目光中帶著從來沒有的自尊與自信。

他也沒想到,文天祥的改革如此大膽。比傳說中走得更遠,更急,並且每天,都在向新的目標邁進。

結束福建會戰後的破虜軍,徹底脫離了原來大宋的軍制。作為對朝廷不信任自己的報復(陸秀夫認為),文天祥將原來大宋軍中的各級頭銜全部廢除,而是代之以一種全新的晉級制度。將軍官分為士、尉、校、將,四級,每級列為下(少)、中、上三品。以十二品簡潔的晉級方式,顛覆了大宋三百年來,幾經改制,越改越多,已經高達五十多級的武階。

與軍階改變相適應,破虜軍的八個標,一個水師也再度擴建。在標下,另設了團這個建制,每團設團長一名,副團長兩名,下轄三個普通營和一個炮營,兩千人馬。而一個標,則擴展到三到四個團,六千到八千人。

通過觀察,陸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這一手玩得高明,經歷一番調整、簡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動聲色地將整支破虜軍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團、營一級的軍官,都是經過軍官夜校和教導隊培訓過的百戰老兵。高層武將內心深處即使傾向於回歸傳統,也再難將部隊拉出來,響應朝廷的號召。

在軍制之外,對陸秀夫觸動最大的是福建路吏制的變化。地方官員被精簡到極限,原來大宋的冗官,冗員全部剔清。糧賦全部被免除,相關官吏一概撤消。丞相府對地方的控制,只有刑名和財務。州、縣之父母官,居然由當地百姓自己推選,而吏部只管考證其品行和能力,不對推舉結果進行干涉。

這已經不是革新,而是對傳統的顛覆,陸秀夫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但他同時清醒地知道,自己無法對這一切開口指責。因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給整個福建帶來了勃勃生機。

無論是由市泊司延伸出來的海關,還是由工部百工坊脫胎出來的科學院,無論是從刑部衍生出來的巡回法庭,還是從吏部分化出來的律政處,每個部門,都比原來定位更准確,運轉得更高效,更有利於國計民生。

借用文天祥關於國家的概念,陸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國,就像一個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會更重一些。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則像一個提著刀的屠夫,只管從華夏身上割肉,至於國家和百姓的死活,他們不在乎,也懶得在乎。

繼承了大宋傳統,顛覆了北元統治的福建破虜軍政權,則采用了一種全新的方式。撫平北元給這片土地帶來的創傷,同時,也在想盡一切辦法,讓華夏文明恢復健康與生機。

陸秀夫已經不敢評價文天祥做得對不對,儒者的本心告訴他,這一切對華夏有利。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這種變革,適用於破虜軍變相割據的福建,而不適合整個朝廷。

福建被元軍占領後,原來大宋遺留的一切被破壞殆盡。可以說,北元將大宋的影響徹底抹去,把福建變成了一張白紙。文天祥奪回這張白紙,自然可以在上面信筆塗抹。

而行朝,卻保留著大宋所有傳統,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陸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邊。破虜軍這顆新芽已經吐綠,經過這么長時間觀察,本性純良的陸秀夫希望它有一個機會可以茁壯成長。

至於朝廷那邊的道路,陸秀夫有自己的打算。文天祥走的是一條路,也許通,也許不通,是摸著石頭過河。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卻有無數古聖先賢曾經論證過。如果以儒學之博大,將文天祥在福建這些神兵利器、奇技淫巧吸納進去,用聖人之道來駕馭福建新興的百科雜學,儒學為體,雜學為用,體用結合,未嘗不能致大宋以中興。

屆時,他可以通過比較,讓文天祥認識到,誰更正確。也可以通過比較,將那些跟著文天祥身後誤入歧途者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