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五(1 / 2)

指南錄 酒徒 2996 字 2023-02-28

風起(五)

騎在高頭大馬上,背後的醴陵城漸行漸遠,劉協的心里一點點變輕松。

從了半輩子軍,他從來沒這么輕松過,身上的輕甲都換了全新的破虜軍校官制式,由多層厚絹縫制,內部襯著細鐵絲,山風一吹,清涼颯爽,端地是人有精神,馬也利落。馬鞍後,還搭著另一套配發給軍官的重甲,劉協私底下打開看了看,居然是少見的細鏈編就,精鋼護住胸腹要害,雖然重不及十斤,尋常短弓卻奈何不得。

他麾下那一千多名新附軍也全大多數換了裝,重新占到了大宋旗下。一個個興高采烈的,身上穿著新發的戎裝,懷里藏著從府庫里補發的軍餉,背後背著從輜重庫里取出來的羅圈重甲、角弓、彎刀,被兩翼的破虜軍一帶,居然煥發出些許精銳之氣,連走路的步伐,都是從沒有過的整齊。

有個別不願意從軍者,林琦從張弘范「調撥」來的輜重里取了銀兩、兵器發給他們,讓他們各自回家。闔城百姓,也按人頭計算,統一發了足夠兩年吃的糧食,並留下了一部分鋼刀、弓箭,讓他們自己重新煉了打造農具。剩下帶不走的糧草、輜重,西門彪點了一把大火,全部燒成了炭渣。

走到了落虎嶺,劉協對破虜軍的認識又加深的幾分。戰場已經被破虜軍雇附近的百姓打掃過了,人的屍體就地掩埋,馬的屍體剝了皮,切成大塊分給了谷外幾村落的百姓。戰場上不復是人間地獄的慘狀,只是染了血的山石,被羽箭射禿了的樹木,還有零落在草叢中的箭桿,還隱隱透著蕭殺之氣。

據西門彪介紹,他帶了八百人在此伏擊了五百蒙古軍,雙方都陣亡了一大半,蒙古軍硬是沒有潰散,直到他活捉了對方的關鍵人物,才逼得剩下不到二百蒙古武士放下了武器。

「他奶奶的,沒想到蒙古軍這么扎手,個個都是寧死不降的主。老子這鍋飯差點做夾生了,本來想圍點打援,結果,差點兒被人家里應外合包了餃子。」西門彪用馬鞭指著路兩旁丟棄的,卷了刃的彎刀,大聲說道。那表情,慶幸中帶著幾分自豪,仿佛破虜軍陣亡過半不潰是應該的,而蒙古軍陣亡過半不潰,就出乎了他的預料一般。

「嘿嘿,西門將軍英勇!」劉協笑著贊了一句。這句馬屁,他拍得心甘情願。原來在夏貴將軍麾下,他帶得也算是宋軍中的精銳。與蒙古軍或北方漢軍交戰,每次都是以三倍到五倍,甚至十倍的兵力伏擊敵軍落單的一部,往往還會被人突圍而去。像落虎嶺這種人數差不多的野戰,幾乎沒有獲勝的可能。兵士傷亡一旦超過兩成,就只有潰逃的分兒。被蒙古騎兵尾隨追殺,基本上就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

「我聽說破虜軍有種利器叫轟天雷,一丟出去,十步之內寸草不生!既然韃子如此頑劣,西門將軍何不用轟天雷招呼他們!」新二營營正周養浩湊上前說道,他沒有跟蒙古軍交過手,不知道對方的真正實力。所以,心里對西門彪的自吹自擂,多少有些不服氣。

「當時不是怕手雷動靜大,嚇得萍鄉和醴陵兩地的守軍不敢來救援么。誰知道你小子帶兵來了,第一件事情是問大伙的番號,第二件事情就是宣布舉義。讓咱們可以從從容容地掉過頭來吃掉袁貴和他的那隊探馬赤軍。」西門彪沒聽出周養浩的話外之音,大笑著答道。

劉協偏過頭,瞪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嚇得周養浩直吐舌頭。

「老劉,你別怪他。要不是他臨陣倒戈,袁貴麾下那幫西域人,還真不好應付。醴陵和萍鄉相距不過六十里,你和袁貴都退回城中堅守,遙相呼應,我們一一對付起來也麻煩。說不定最後不得不撤兵,除了達春女兒那個小娘皮,什么也撈不到。所以,此戰,周將軍之功居首,回去後,讓小林子上報給丞相府,半個月後,保准你的名字跟著那些說書唱戲的,傳遍大江南北!」打了勝仗,西門彪心情好,對屬下一味地回護。

見他說得如此爽直,舅甥二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劉協又瞪了外甥一眼,大聲呵斥道:「呆子,還不過來,謝西門將軍提攜!」

「謝將軍栽培!」周養浩馬上抱拳施禮,臉上熱乎乎的,燒得厲害。一是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慚愧,二是年青人對名滿天下感到興奮。

蒙古人看不起讀書人,雖然斷斷續續開過幾次科舉,但都是在蒙古人和北方人中選拔英才,南方的讀書人無進身之路,又沒有謀生的一技之常,為了糊口,通常要么打破腦袋,去蒙古軍將領或者新附軍將領麾下當幕僚,要么找個朝廷欽點的大儒投靠,替人家捉刀寫文章,鼓吹太平盛世。個別有骨氣的,就選擇了賤業,靠給戲班子寫折子戲,或者給說書人寫評話為生。如此一來,戲曲和評話行業反而快速繁榮,成了百姓們最喜聞樂見的一種娛樂方式。而為戲班子和評話藝人寫腳本者,通常都不喜歡北元暴政,他們的作品中,對破虜軍的戰績和軍中英雄大加頌揚,每每假托岳家軍大破金兵,劉裕北伐的故事,來描述破虜軍和文天祥的戰績。故事的朝代變了,可領軍將領和軍中勇士的名字卻很少更改。最近最流行的,就是關於岳家軍兵圍池州,百夫長王石陣斬金兀術的侄子金都的故事,說書的人如親眼所見,一招一式細致入微,聽書的人熱血沸騰,往往是聽完一遍,還要再聽一遍,到了最後,說者和聽者都熱淚盈眶,如醉如痴。

周養浩當然不知道,這些評話和折子戲的背後,有破虜軍陳龍復等人暗中的支持。想到自己的名字將與古之名將同列,縱使是武穆帳下一馬前卒,也覺得不虛此生了。

正陶醉在自己青史留名的興奮中的時候,聽見西門彪說道:「什么栽培不栽培的,咱們破虜軍不講究這套。文大人有規定,誰的功勞就是誰的,不准謊報,也不准冒領。你們既然都入了破虜軍,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把規矩講清楚了。破虜軍中最重要一條,就是官兵平等,文武比肩。不問出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打仗時,當官的要沖在前頭,只准喊『弟兄們跟我來』;不准喊『弟兄們給我上』!」

「是!」劉協和周養浩正色答應,異口同聲。

「第二,兩位得了解咱們江南西路破虜軍的特色。咱們這支人馬叫江西獨立標,統制是林琦將軍。是個游擊軍,輕易不與韃子硬磕。所以,大部分時間,大伙是分散開的,各營有各營的活動區域。」西門標指指自己和林琦背後的人馬,再指指興高采烈,一邊走,一邊嘻嘻哈哈的新反正的兵馬,低聲說道:「老劉的新三團和周小子的新二營,還得練。否則,以目前的軍容軍紀,遇上韃子肯定吃虧。打仗主要靠人,人不靈光,給你什么利器,都是白搭。手雷那玩意兒,回去你們就能見識到。說得玄乎,實際上用來驚嚇戰馬必對付人好使。既然大伙都是破虜軍了,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十步之內寸草不生,那是說出來嚇唬蒙古人的。真扔出去,能炸倒三、五個,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倒是火炮威力大,除了開花彈,還能裝一種葡萄彈,里邊全是鉛籽兒,炸開後,能轟倒一大片。可是那玩意重,小的幾百斤,大的上千斤,與咱們一擊就走的游擊策略不符,所以不常用。」

「噢!」劉協和周養浩連連點頭,感謝西門彪提醒。所謂行家聽門道,外行聽熱鬧。二人都帶過兵,理解西門彪所說的,打仗主要靠人的意思。對新式武器雖然好奇,但知道自己剛剛入伙,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得到絕對信任,所有配給與原來的破虜軍一樣。另外,羅霄山區遠離福建,想必火器千里迢迢從福建運來,非常不易,西門彪手里存著一些,也非常有限。不到關鍵時刻,不會拿出來亂用。

「所謂游擊,不但但是打了就跑,那是俺當年做山賊的做法,不靈光!」西門彪見二人聽得認真,索性決定把自己總結的東西傾囊相受。他與周養浩一見面就對脾氣,此時有心培養這個年青人,自然抓緊一切機會。「文大人給了大家十六字真言,敵進我退,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你們自己去領悟,我不多解釋。但是,游擊戰除了最主要的是避實擊虛,還有一條重要的是,你得讓周圍百姓跟你一條心。打仗,是為了大宋百姓而打。有了戰利品,要給他們留一份兒。走到哪,哪怕餓死、凍死,也不能擾民。岳爺爺那句,『凍死不拆屋,餓死不劫掠』就是這個道理。如果邊打韃子,邊禍害百姓,那是土匪流竄,不是游擊。我出身低,沒讀過幾天書,所以也知道老百姓的想頭。他們不過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找塊能放下鋤頭的地方刨食兒。沒那么多大義,忠心。如果你禍害他們,在他們眼里,就比韃子還壞。等韃子一來,他們肯定主動幫助韃子剿滅你。如果你心里裝著他們,他們就會向著你。韃子離你幾十里路,他們早就抄近路給你送了信兒!」

「多謝大人教誨!」到了此時,劉協對西門彪佩服得五體投地。昨天丟了醴陵,他心里還有些不服氣,認為若不是自己的外甥勾結破虜軍,自己不至於敗得那么窩囊。今天聽了西門彪談談說說,分析游擊戰的道理,才知道確實小看了這個所謂的粗人。

大宋在與蒙古軍周旋時,也使用過小股部隊敵後騷擾的游擊戰術。但收效甚微,一方面,蒙古人通過血腥屠殺,來威脅百姓不得與宋軍勾結。另一方面,鄉野草民未經教化,根本不認宋與元的區別,不盡心給宋軍配合。經西門彪一講解,他才明白,非百姓不識禮法,而是自己這些宋軍的作為,在百姓眼里,和元軍沒什么兩樣。有些行為,恐怕連軍紀好一點的元軍還不如。

「昨天將軍開倉放糧,並給百姓發兵器,我等還不樂意,以為元軍來了,百姓們手中的糧食和武器,還得被收回去,白白便宜了敵軍。現在想來,還有爭奪民心這個道理?」周養浩沉思了一會,感慨地說道。

「也不光是爭奪民心。當然,咱們發糧食,張弘范搶糧食,一來一回,民心肯定向著咱們這邊,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給百姓一個反抗的機會。平時大伙家里連菜刀都沒的一把,韃子來了,只有伸脖子挨宰的份。自然怎么搶,都得忍著。眼下咱們給他們發了糧食,又發了刀箭。他們願意把這些交給張弘范去做順民,咱們不攔著。可十家之中,只要有一家不願意當順民,咱們就又多了一家好弟兄。所以,能不燒的,就不燒。走過的地方,一定給每個男人發一把刀,給他個做爺們兒的機會!」

西門彪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的醴陵城,低聲說道。

這次,他又灑下了大把火種,能不能點起來,就看當地人自己了。他不是讀書人,不像林琦,還心懷大宋。他只是想反,為了文天祥所承諾的平等之夢反下去。至於能否活著看到文天祥的承諾實現,西門彪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每個百姓手里都有鋼刀和弓箭,當地的官府的行為就會收斂些。宋如此,元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