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嘯 四(1 / 2)

指南錄 酒徒 2700 字 2023-02-28

虎嘯(四)

藤州城外,西江畔,一處下客的碼頭被身穿大宋號衣的士兵們圍了起來。四艘官船一靠岸,立刻有封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將客人從碼頭接下來,繞城而過,直奔城後的感恩寺。

感恩寺周圍,同樣被士兵們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經允許,連一個蚊子都難以飛入。寺牆外圍,還有幾隊巡夜的武士嚴陣以待,哪里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像離弦的箭一樣撲上去。

「頭兒,要接待什么大人物么,里邊防備的如此嚴實?」山門口,一個持長槍,身披蓑衣的士兵低聲問道,語調里邊充滿了抱怨。這種鬼天氣,尋常人家的男人早湯著酒壺,在家弄子為樂了,誰會像他們這么倒霉,頂著鞭子般抽下來的雨往來巡視。

「誰知道,不該問的事情別亂問!反正,咱們當差吃糧,聽人家吆喝就是了!」帶隊的伙長低聲訓斥道。

他們這些人,都是各地豪強自組的私兵,向來懶得管自家身外之事。廣南西路在歷代都是是流放罪臣的蠻荒之地,土著眾多,物產與人口都很稀少。大宋朝對此地不重視,所以對地方上的控制力也不強。有些地域,當地豪強和苗寨酋長的勢力,比官府還大。一些豪強幾代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儼然已是一方霸主。不但能左右朝廷對地方官員的任命,而且能自己擁有規模不小的私家軍隊。

北元南下,大宋行朝沿兩廣海岸漂流。一路上,不少心懷大宋的廣南西路的豪傑帶兵加入護駕隊伍,也有很多人借機招兵買馬,試圖在亂世中,分一杯鹿羹。

「可,可來得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啊,平素見都見不到的!」持槍小卒把腰桿挺了挺,仿佛背後有人看著自己一般。陳、翟、王、方,從車馬和護衛的打的旗幟上看,就知道來的都是守衛一方的大員。這么多大英雄聚集在一處,如果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情才怪。

「也是,一下子來了這么多有頭有臉的將軍,即便跟韃子博命的時候,也沒見人來得這么齊整過!」才罵完自己麾下的小卒別多事,帶隊的百夫長也忍奈不住,探頭探腦里順半掩的門縫向里邊偷偷掃了兩眼,自言自語般說道。

「頭兒,不是韃子從西邊繞過來了吧!」持槍小兵仰起臉,雙手緊緊握住的槍桿,滿臉堅毅之色,仿佛馬上就要走上戰場,殺敵報國一般。

「別瞎說,從來只有從廣南東路下西路,誰見過從西路下東路的。」百夫長被屬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抬手賞了持槍小兵一個脖摟,「除非韃子頭是個瘋子,他才會這么干。廣南西路這地兒,多山,少平地。這大雨滂沱的,道路早沖毀了,一不小心就得掉山谷里去。誰會冒這個險?況且,一路上都是些生苗的寨子,那些吃人肉的生苗,除了躲在密林中射毒箭,就是在沿途水源里給你下葯,防不勝防。沒等到咱這,估計士卒就被苗人禍害垮了!」

「倒也是,聽說廣南東路那邊打得熱鬧!」小兵吐了吐舌頭,笑著躲到了一邊。最近這些日子,軍中到處傳播著大宋在梅關一帶,屢敗元軍的戰績。有些故事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兩軍陣前殺敵的就是自己。

「小心,矛尖別舉那么高,別站樹底下!」百夫長沖著自己的弟兄大聲提醒。「喀嚓!」一道閃電當空砸下,把不遠處一個大樹,當空劈了個粉碎。

「喀嚓:,閃電劃過雨幕,照亮佛堂內土偶們庄嚴的寶相。幾個香客的臉,同時被照了出來。

陳寶、翟亮、王安世、翟國秀、孫安浦,方景升等留守在廣南西路諸州的宋將們,聚集在一起,迷茫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企盼,還帶著幾分驚惶。

靠近窗口的新州鎮扶使王安世被雷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躲了半步,肩膀靠在了恩州步軍統制方景升身上,把身子單薄的方景升撞了個趔趄,二人跟跟蹌蹌,接連退了四五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瞧你們兩個那窩囊樣兒,哪像個成大事的人!干不干,大伙一言而決」高州鎮扶使翟亮不高興地罵了一句,諸將之中,他的地盤最大,領兵最多,又是本地世家。所以,他隱隱以眾人的首領自居。

對方的特使馬上到了,自己的這邊卻表現不出點兒擔當來。非但底下的中級軍官對今天的話題充滿爭議,幾個主要將領,也是猶猶豫豫,拿不出個統一章程來。一個個推三阻四的,誰都不肯率先肯定翟亮的動議。

「聞驚雷而懼,聞驚雷而懼!古之大英雄也如此!算不得什么錯!」藤州鎮扶使翟國秀笑著替兩個同僚遮掩。他也看不起王安世和方景升等人畏首畏腳的樣子,但這個時候,團結最為重要,一旦有人中途走漏了風聲,大伙會跟著一塊完蛋。

「哼!」翟亮聳聳肩,不再多說話。按家譜上排,翟國秀算他的長輩。地方世家重血統與輩分,所以長輩的面子還要留幾分的。

「我,我總覺得這事對不起皇上,按理說,咱們世受…..」。恩州步軍統制方景升小聲嘟囔道,看看眾人瞬間變青的臉色,把後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呸,皇上對得起咱們么。一個小屁孩子,什么都不懂。由著陸秀夫那個書呆子和張世傑這混蛋折騰。你不想想,原來你麾下那五千兵馬,怎么轉眼就變成五百了?」孫安浦大聲反駁道,眾人之中,他是唯一一個手中沒兵的文職。

「那是張世傑跋扈,還有楊亮節那小子沒擔當,收了咱們的好處,卻不給咱們辦事。與皇上沒關系,皇上哪知道咱們底下被人欺負得厲害!」肇慶鎮扶使陳寶也有些猶豫,低聲替小皇帝辯解。

「得了吧,兩位大人。你們還糊塗著呢。皇帝不知情,都是張世傑和楊亮節的錯兒。話可以這么說,可等皇上長大了,咱們手中還有兵剩下嗎?這年頭,手中無兵,誰會把你當個屁?到時候,張大將軍把你往兩軍陣前一放,你就等著青史留名吧」翟亮滿臉冷笑,恨恨地說道。

「我聽禮部尚書楊大人說,眼下朝廷用度不足。過些時候,諸位手中的兵馬還要精簡。現在憑幾位手中的實力,還有人上門來談。等朝廷把諸位麾下的兵馬精簡完了,我估計,大伙抱著別人的腿哭求,還未必有人待見呢!」孫安浦冷笑著補充,在佛堂上又拋出一顆了雙分火葯過的「炮彈」。

「喀嚓!」幾道閃電劃過樹梢,把人的影子瞬間拉長,又瞬間縮成一線。眾人的心,也跟著雷聲起起落落。

翟亮和孫安浦的話,這捅在大伙的委屈之處。張世傑看不起除江淮軍之外的旁系兵馬,文天祥運往行朝的火火器、鋼弩和鎧甲,江淮軍和近衛軍瓜分完了,剩下給其他派系隊伍的很少。最近,張、陸二人,又開始借著整軍之名,一再削奪眾地方豪強兵權。要不是北元大舉南下的動作打斷了這個整軍過程,在座的幾個主要將領,兵權差不多要被剝奪干凈了。

亂世之中,軍隊的數量和質量,代表著一個將領說話的硬氣程度。大伙不顧生死前來勤王,卻收到這般待遇,心中的不滿慢慢累積,終於在最近積累到了極限。

原來大伙還指望國舅公楊亮節能替大家說幾句好話,可那是個只認銀兩不認人的家伙。讓他去找文天祥給大伙要軍械,反復幾次,文天祥給的都是銀票。楊亮節拿了銀票,立刻把對大伙的承諾放在了腦袋後,最近更甚,竟然也圖謀著眾人手中為數不多的兵馬來,假借太後的旨意,要大伙唯他馬首是瞻。

「此時,就不要再爭了吧,趕快做決定吧。張大人的特使馬上到了,大伙還是合計好了,保住自己的飯碗為正經!」聽眾人的話題有些亂,翟國秀再次出來和稀泥。

今天大伙要見的人,是張弘范的特使秦進升,當年荊湖一帶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將帶來北元鎮國大將軍張弘范的親筆信,還有對眾人利益的承諾。

「是啊,反正現在,說什么也晚了。咱們手中兵馬不足,大伙又互相傾軋。這樣下去,結局不是被韃子收拾了,就是被自己人從背後收拾了。算了,談個好價錢,也算對得起自家子孫吧!」陳寶長嘆一聲,放棄最後的掙扎。

跟著大宋,除了戰死的榮譽外,大伙什么都剩不下。及早投降了,也許,還能保證子孫的榮華富貴。哪個合算,去年靜江與琣州那邊已經有先例,鎮守靜江的馬塈將軍戰死了,幼子一路討飯趕到海上報信。諸臣聞訊落淚,除了名號外,卻連幾百兩撫恤錢,都舍不得拿出來給孩子救急。而琣州的楊立將軍率部投降,北元卻允諾其保留手中私兵和官爵,並封其子為管軍都統,子孫相傳,世代為大元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