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 六(1 / 2)

指南錄 酒徒 4185 字 2023-02-28

龍吟(六)

「萬歲、太後、陸丞相莫慌,破虜軍苗春前來護駕!」一聲斷喝,粗魯,卻如天籟般,傳進鄧光薦的耳朵。

身體晃了晃,手一松,蠟燭掉到了布幔上,騰起一片火光。鄧光薦手忙腳亂,連踢帶扯,將火撲滅,不知道是被濃煙熏的,還是被外邊的呼喝聲喜的,眼淚鼻涕一並流了出來。

忙亂完了,鄧光薦抬頭細看。只見面帝景面前站了二十幾個壯士,個個都是虎背熊腰。身上穿著清一色的精鋼細鏈軟鎖甲,頭頂清一色的亮銀盔。推開的面甲下,露出張張疲倦的臉。當先一個肩甲上飾了一顆銅花的將軍躬身在帝景面前,低聲,不知在啟奏著什么。旁邊,陸秀夫大人額頭皺成了一個圪塔,臉上的表情陰情不定。

注意到陸秀夫的表情,鄧光薦的心突地一沉。趕緊上前幾步,凝神細聽,只聞楊太後用極低的聲音問道,「苗將軍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幾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

「跟隨末將前來的,除了破虜軍教導旅五百弟兄外,還有流求蘇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此外,文丞相重金雇佣的數百大食、色目水手,也是弄慣了浪的。臣既然能平安進來,自然能把保護太後、陛下和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春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他與陸秀夫當年同在大帥李庭芝麾下效力,雖然等級相差甚遠,但也有過數面之緣。陸秀夫上次去福州,也與他敘過舊。所以,經過陸秀夫作證後,楊太後不懷疑苗春是北元派來賺皇帝的奸細,只是十分擔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可海民分明曾說過,崖門外風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趙昺也在一旁問道。他沒見過苗春,也不知道陸秀夫和苗春的關系,所以心中一直對苗春的身份報以警惕。

苗春抬頭,看看幼帝趙昺手中始終緊握的匕首,笑了笑,說道:「海民的烏延小船,不能遠洋,當然出海立覆。而隨臣所來大艦,皆是專為航海所造。比這再大的浪,也無法顛覆它。陛下勿疑,此刻事態緊急,其中差別,到了海上,末將再與陛下細講!」

「是依文丞相傳授的圖譜所造么?不知愛卿此番勤王,帶了多少人馬,多少水手?」幼帝趙昺聽完苗春解釋,想了想,繼續問道。他心細,自從苗春等人一來,就發現這些人所穿的鎖甲與常甲不同,雖然鎖環之間有細細的空隙,但內里不知襯了何物,雨點打上即順著甲紋滾落,一滴不盡。腳下的精鋼戰靴也一樣,雨一打,泥漿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藍光來。聽了苗春關於船的解釋,立刻就就聯想到文天祥進獻的火炮、鋼弩等物上來。既然火炮、鋼弩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幾只抗浪的船,自然也是應該。

「張弘范那廝在廣州城外設了圈套,引丞相上鉤。為了防備他惱羞成怒,傷了陛下,末將只得帶了五百教導旅弟兄從外海轉來,同來的戰艦五艘,水師弟兄千名。蘇家的遠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兩艘。此外還有三艘雇佣來的遠洋商船,加在一塊總兒共十五艘大船,總計兩千多水手!」苗春見小皇帝趙昺問得仔細,心中暗暗稱奇。雖然急著上船,卻也不敢怠慢,細細地介紹了自己繞海而來的理由,免得將來讓皇帝對破虜軍起了疑心。

「那好,母後,兒臣欲隨苗將軍出海,不知母後和陸丞相意下如何?」趙昺問完了苗春,轉頭向楊太後請示道。

性子柔弱的楊太後吃了一驚,不知道向來不肯多說一句話的趙昺,為何今天如此決斷。連連點頭答應了,心里卻是又憂又喜。喜的是,瞧今晚趙昺的表現與作為,將來必是一個有雄才的君主。憂的卻是,其兄端宗皇帝因為自作主張,莫名其妙地落水。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虜軍保護,文天祥雖然有忠義之名,趙昺所處局勢,卻和當年的端宗類似,還是權臣當政,皇權旁落。趙昺行事如此干脆,一旦得罪了權臣,弄不好,將來會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樣下場。

陸秀夫見皇帝已經做出了決定,自然不再多說。心中對趙昺所報的希望,又高了幾分。信心一回,臉上的氣色好看了不少。馬上命令人替趙昺准備轎子,蓑衣等物,隨苗春出海。

趙昺見太後與陸丞相都沒否定自己的意見,膽子更大,抬起手來,扯著苗春的絆甲絲絛問道,「苗將軍,不知每船可載幾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裝下?」

「此番專為救人而來,十五艘巨艦,每船裝二、三百人無慮,只是倉內擁擠些,委屈諸位大人了!」苗春心中更奇,沒料到趙昺小小年紀,已經懂得施恩與諸臣,正色答道。

此番前來的海船,除了五艘軍艦外,都是遠洋貨船,航速不如軍艦快,運載力卻遠遠過之。苗春怕給了人太多希望,耽誤了幼帝趙昺行程,所以不敢多報數字。但船隊運載力遠遠不止三千,旗艦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艦上的水手艙里塞了百官家眷。同來的蘇家和另五艘商船,則盡可能地將宮廷護衛、太監、宮女和聞訊趕來的百姓裝了進去。大伙俱不願意留下受元軍的侮辱,所以狹小的船艙,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無怨言。一些飽學且威望頗高的老者,還主動站出來,替破虜軍維持上船秩序。

半個時辰,十五艘巨艦皆滿,港口周圍,扶老攜幼趕來的百姓卻聚集了數以萬計。大伙站在雨中,不向前擠,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著戰艦旗艦拔錨,下槳。

「大伙散去吧,稍做隱忍,一年之內,我苗春一定殺回來!」苗春站在旗艦頭上,沖著人群大聲喊道。

眾人默不作聲,此刻雷聲稍小,無邊風雨里,大嶺方向傳來的喊殺聲卻越來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腳,自作主張,鑽到停泊在港內宋軍水師戰艦上去解纜繩。幾個幫助破虜軍維護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面前吐了口吐沫,相繼走進舊式戰艦中。

「那些戰艦只可近海航行,經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連忙解釋道。卻沒有人肯聽他的勸告。越來越多的人默默沿著棧橋走進船艙,看情形,是寧願坐了海船葬身魚腹,也不願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順民。

閩鄉侯蘇醒見狀,咬咬牙,把心一橫,大聲喊道。「那港里還有軍船和水手,若諸位不怕死,且聽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話音剛落,只聽見人群中一聲喊,男女老幼,同向棧橋涌來。苗春阻攔不得,只得任蘇醒指揮著,將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裝在官涌港內的大號軍船上。再由各船抽調了水手,船上幫助行船。

流求地廣人稀,臨來救駕前,蘇醒早就存有招攬人口的心思。所以蘇家特意盡遣行船老手,並且把幾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佣了一批過來。

眾水手齊心協力下,又裝滿了五十幾艘舊式軍艦的百姓。眼見著每艘軍艦上分的水手越來越少,已經低過了遠航的底限,還有百姓陸續趕來,扶老攜幼地向舊式軍船上走。把個苗春急得雙腳直跳,明知道蘇醒此舉,無異是讓百姓賭命,卻亦無可奈何。

直到凌震將軍聞訊撤下來了,艦隊方才拔錨離港。船一出崖門,浪果然涌得小山一樣高,把個船兒像樹葉般拋上拋下。百官皆是富貴之人,什么時候見過這種場面,都道是船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個遍,只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只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個個躲起來不肯顯靈,由著風浪越來越大。

「呃」禮部侍郎鄧光薦干嘔一聲,從吊床上翻身而下,搖搖晃晃向艙口跑。才走出幾步,甲板顛簸了一下,把他整個人摔了出去。手扶著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卻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飯菜連同胃腸里的酸水一並從鼻子里竄了出來,把個皇帝恩師,天下斯文表率的禮部侍郎,嘔得滿胸穢物,鼻涕、眼淚淌了滿臉。

幾個太監於心不忍,試圖上前為他捶背。身體才離開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擁而吐。頃刻間,潮濕陰暗的水手艙里,彌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這般光景,一些強忍心中煩惡的人也忍不住了,顧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盡了,繼而是清水,恨不得將腸子一並從嗓子里倒出來。心中暗自後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難受,還不如留在島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卻不肯將這番想法說出,吐夠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後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時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湊在一處,說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諾言。

陸秀夫擔憂幼帝趙昺安危,扶著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趙昺歇息之所問候。替趙昺護駕的破虜軍士卒認得是陸丞相,趕緊把他攙進了尾艛,靠了艙壁站好。

讓陸秀夫擔心受不得苦的趙昺,此時正玩得高興。羅盤、信號旗,旗花火箭,東一支西一支丟了滿甲板。見陸秀夫被人攙進來,臉色一紅,趕緊規規矩矩地在床邊坐正了身體,一邊用眼神示意貼身太監收拾地上雜物,一邊客客氣氣地問道:「陸丞相可好,太後和諸位臣工都平安么?」

「勞陛下憂心,諸臣都安泰,太後在二號艦尾艛,應該與萬歲這里類似!」陸秀夫強壓住腹內的翻騰感覺,半倚著艙壁答道。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定神看起尾艛內的布置來。

船艙內的布置,顯然花費了苗春一番心血。比起陸上的宮殿略顯狹小,但比起每人只有一張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艙,這里簡直就是天堂了。錯開門口,背風處放了一張大床、八尺長短,上邊鋪了一床嶄新的緞被。床頭旁,枕頭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燈座,半空中彎了個鉤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著鐵葉托兒,呈梅花狀。每個花蕊上都插著根香燭,照亮床旁的書案。與床相對的另一側,亦是同樣一個燈座,五根蠟燭,火光跳躍著,照得尾艛內如白晝般明亮。

書案上,平鋪著一張海圖,四角用釘子釘牢。左上角有一個彎鉤,拴著根綿繩。綿繩子另一端,吊著個盤身木柄的東西,不知為何物。右下角,卻是固定著個沙漏,葫蘆形狀,透明琉璃制造,里邊有細沙緩緩漏下。無論船如何晃動,沙子的速度始終如一。

書案旁,還有一個五尺多高的圓幾。上面刻著些方位,一個磁勺吸附在圓幾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擺動。圓幾旁,是一個異族老漢,碧眼、灰發、白須,雙眼盯著圓幾,不時地嘟囔幾句,把身邊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進跑出,不得空閑。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邊,丞相就站在門口。

「告訴舵手,航向又偏了。怎么弄的,難道舵房沒有羅盤么?還是存心要害大伙死。再點幾根蠟燭,把四個窗口的燭台全點上。傳信號出去,讓所有領航的戰艦都照著做!」異族老漢用生硬的漢語叫嚷道。

「是!」水手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不一會兒,又有幾個水手闖入,四下里點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蠟,把個尾艛內照得如冬雪初晴時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淚。

幼帝趙昺兒童心性,見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來,躡手躡腳的湊了過去。剛靠近圓幾,老者抬起頭,把眼睛一瞪,大聲呵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羅盤。害了大伙性命!」

「大膽!」陸秀夫忍無可忍,沖上前斥責道。呵斥的話剛欲出口,一個浪頭涌來,將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趙昺站立不穩,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君臣二人同時跌倒,摔了個滾地葫蘆。

那老者一雙腳如同長到了甲板上般,絲毫不為風浪所動。見陸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狽,哈哈大笑,邊笑,邊說道:「雨夜行船,羅盤最大。失之毫厘,謬已千里。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亂碰。這位大人,難道你沒出過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