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破局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716 字 2023-02-28

破局(一)

永安城是個方圓不足五里的小城,背靠著太史溪。太史溪是閩江的一條重要支流,發源於大武夷山,在繞過永安之前,名叫九龍溪,流向由西北東南。水流碰到永安城後,驟然加急,轉了一個近直角的彎,掉頭向東北而去,一直匯入閩江中。

破虜軍全取了福建後,丞相府大力促進手工和商貿,太史溪就因為其奇異的走向,成為連接汀洲、南劍和福州的重要運輸水道。寧化、清流、沙縣、三明,沿途幾個小城市的特產、手工和礦藏,沿著溪水運到閩江中,再由福州裝上海船,運往南北各地。而海商們販來的糧食、布匹和香料、書籍等,也沿著溪水運往上游各個地區。

永安因正處於太史溪的拐點處,而作用日益凸顯。閩地多山,物資運輸不易。控制了此城,就等於控制了聯結汀洲和南劍州的水道。控制了水道,則等於控制了民間的商品通道和軍隊的後勤補給。

所以,丞相府特地在永安設立航路保衛和稅務稽查機構,並撥出資金,在永安城的土牆之外,砌了一層石塊。結果,這些無意之舉在關鍵時刻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場。

蕭鳴哲雙手扶在城垛上,借助磚石棱角與手掌摩擦的刺痛,壓制著心頭的憤怒。自從主動出戰,被達春擊敗退回這里後,連日來,他幾乎沒合過眼。非但是他,幾乎所有家在福建的將士都無法入睡,大伙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滿眼的血光,老年、幼兒、男人、女人,一具具被虐殺的屍體仿佛就擺在眼前。耳朵里,也同時響起百姓無助的哀哭聲。這聲音,如烈火般,時時焚燒著他的靈魂,讓他無法保持頭腦清醒。

西邊的天空紅艷艷的,晚霞好像著了一團火。翠綠色的山川也被霞光鍍上了一層金色,與城外不遠處那幾條不知名的溪水輝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靜謐的金色世界。在世界的外側,有幾層鉛灰色的雲,絲絲縷縷的,從天上到地下,霧一般凝聚著,越遠越濃。在目力所及的最遠處,則是凝聚成了一條條巨大的煙柱,隨著晚風徐徐靠近,不斷吞噬著霞光的范圍。

那是元軍經過的路線,只有他們,才會像蝗災一樣,把經過的地方糟蹋得毫無生機。也只有他們,才會沉浸在殺戮與毀滅中不知疲倦。

「嗚――嗚――嗚」號角在暮色中,蒼涼地響了起來。由西向東,幾個外圍觀察哨上,陸續騰起了狼煙。隨著號角聲,大地開始震顫。大群的戰馬出現在地平線上,黑色的戰甲、紅色的戰旗,映著金光的彎刀,蝗蟲一樣卷過原野。

吹上城頭的風頃刻改變了味道,粘粘的,帶著揮不去的血腥與羊膻氣。了望手的呼叫聲,順著風傳出去老遠,「敵襲,騎兵,蒙古騎兵!」。一聲聲相接著,讓人心里微微發寒。

幾個自告奮勇留下來協助破虜軍守城的青壯哆縮了一下,臉色有些發白。蒙古人的兵威他們沒親眼見過,只是聽了逃難百姓的哭訴後,才激起了他們的一腔熱血。然而曾經的熱血和眼前兵勢相比,是那樣的單弱。有人抬眼看了看附近的破虜軍士兵,腳跟開始向後努力。

「鳴炮示威」蕭鳴哲大喊了一聲,手重重地拍下。

傳令兵立刻吹響了接戰的號角,幾個破虜軍士兵走到敵樓旁,將一串暗黃色角旗,高高地升了起來。

「敵樓大將軍炮准備就緒!」

「左角將軍炮准備就緒!」

「右角將軍炮准備就緒!」

「近戰輕炮就緒!」

干脆利落的喊聲,透過雷鳴般的馬蹄聲反饋了回來。蕭鳴哲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令旗交給了吳康。吳康接令在手,快速跑敵樓正中的火炮旁,大聲吩咐了幾句。司炮長拿出一桿紅旗,揮了揮,當空斬落。

「砰」天崩地裂般一聲巨響,一道濃煙推著巨大的火球飛了出去,砸進了遠來的敵騎中。所有的聲音瞬間沉寂,當耳朵恢復聽覺後,馬蹄聲嘎然而止,代之的是戰馬悲涼的嘶鳴。

志願留下來的青壯轉身跑上了城牆,不顧破虜軍士兵的告誡,擠到城垛口向外看去。只見二里外,那群蝗蟲般的騎兵停了下來,馬蹄帶起的煙塵也隨即凝固在他們的頭頂。無數戰馬不安地盤旋著,顯然,蒙古人被打懵了,不知道該如何做出反應。

「近射,前方一千步,第一組,三炮齊發!」正當大伙為巨炮之威興奮的時候,吳康的喊聲又在身邊響起。緊接著,轟鳴聲又起,刺鼻的硫磺味道熏得人透不過其來。硝煙散去後,蒙古人的馬隊前,端端正正地擺了三個黑色的泥坑,泥坑邊緣,丟棄著幾件破爛的鎧甲。十幾匹戰馬受驚,掀翻了背上的主人,拼命向來的方向跑。整個騎陣都被驚馬攪散,亂哄哄地聚成了幾個疙瘩。

「噢!」青壯們在城頭上發出興奮地吶喊,恐懼的感覺一掃而空。有人邊喊,邊向城下做出種種鄙夷的手勢,也不管這么遠的距離,對手能否看得見。

正在這時,兩隊披著暗紅色披風的蒙古武士從元軍中跑了出來,一隊迎向受驚的戰馬,一隊奔向落馬的騎手。

「他們在干什么?」有人驚詫地喊道。隔得太遠,只能看清人影,對手的舉動,無法看得仔細。

「別讓他們救人,快,開炮,再開炮!」有人不顧軍紀,大聲向吳康提醒。話音剛落,只見紅披風下,有寒光閃了閃。受驚的戰馬接連倒了下去。緊接著是落馬的人,無論躺在地上的,還是盡力追趕戰馬的,全部被寒光招呼了一個遍!

「他們在殺自己人?」青壯們驚呆了。大伙都說元軍殘忍,卻沒想到,他們連自己人也殺。

初秋的熏風吹過戰旗,讓人感到透骨的寒。

「軍需官,帶百姓下去。不需要運送炮彈時,別讓他們冒險!」蕭鳴哲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幾個負責向城頭運送炮彈軍官走上前,勸告百姓暫時閃避。元軍每臨城下,喜歡先猛攻一陣立威,今晚的殺戮不過剛剛開始。

「禽獸啊!」一個年紀稍長的民夫嘆著氣,輕輕地搖頭。

「比禽獸都不如!」有人用顫抖的聲音附和道。剎那間,他們明白了一年來,茶館說書人經常掛在嘴邊的,「率獸食人」四個字的全部含義。心中同時涌上了幾分悲壯與蒼涼,落在這些禽獸手中,的確還不如戰死。

「需要的時候,給他們每人發一把刀!」蕭鳴哲放下望遠鏡,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對身邊的親兵低聲吩咐道。剛才敵軍中發生的一幕,他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中。張弘范用縱容士卒濫殺無辜來鼓舞士氣,同時,也用殺戮來維持軍旅秩序。

整頓了軍旅秩序後的元軍,迅速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騎兵在低級將領的安排下,分散成幾百組十人規模的小隊。稀疏的隊型使士兵的人數顯得更多,陣容也更龐大。一個金盔金甲的將領策馬在陣前來回跑動,邊跑,邊用蒙古話大聲說著些什么。鎮定下來的士兵們,則以嚎叫聲相答,金甲將領每喊一句,他們就長嚎一聲。

「嗚――啊――」長嚎聲夾著戰鼓,不斷地卷過原野。附近的群山間傳來陣陣回響,「嗚――啊―――」,「嗚――啊―――」,連綿不絕。仿佛一群孤狼看到月光般,蒼涼中,透著嗜血的殘忍。

「他們在做戰前動員,大概說的是殺光男人,燒光房子,幾日不封刀的話!」楊曉榮在兩個士兵的攙扶下,挪到蕭鳴哲身邊,低聲耳語道。

蕭鳴哲的瞳孔猛然收縮,眼里跳出了重重火焰。強壓住內心的憤怒,他對楊曉榮說道:「楊將軍,你能不能把剛才的話,大聲向所有人重復一遍!」

「行!」楊曉榮苦笑了一下,站到炮彈箱子上。雙手攏在嘴巴大聲說道:「兄弟我在那邊干過,韃子在做動員。這幾話的意思是,殺光男人、燒光房子、**所有女人……」

「嗚――啊―――」上萬元軍的吶喊恰巧響了起來,一瞬間,城頭被怒火點燃。

萬余鐵騎風一樣卷過原野。

城頭上,炮彈呼嘯著飛起,拖著長長的煙尾砸進元軍當中,把騎兵和戰馬一並掀翻。彈坑附近,血肉和碎甲散了滿地。周圍的騎兵卻看都不看,頭貼著馬頸,屁股從馬鞍上翹起,手中的弓弦不停地敲打著馬背。

被逼到極限的戰馬奮力急奔,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向前,不斷地向前。

戰鼓雷鳴般在遠處響起,壓過炮彈炸裂的轟鳴,淹沒受傷者的哀嚎與**。

「注意距離,注意距離!」吳康在城頭不停地跑動,提醒麾下的炮手注意炮彈的落地點。對付高速移動的目標,炮手們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盡量把幾門炮的力量集中起來,在敵軍中制造死亡地帶。然而,在炮彈射擊的間歇,死亡地段被騎兵快速穿越,轉眼間,敵軍已經沖到三百步之內,進入了幾門重炮的射擊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