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腕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853 字 2023-02-28

斷腕(一)

太陽再次爬上東面的山坡,將涼涼的日光灑向永安城,照亮城牆上下,橫七豎八的屍體。殘存的城牆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血與泥土厚厚地塗了一層。高處,還不斷有血水流下來,在發了黑的血漬上,塗抹出一抹新紅。

一灘灘或濃或淡的血跡,吸引了大量的食腐動物。陽光爬上頭頂之前,他們是世界的主宰。

「噢――――」一匹禿尾巴的野狼,張開大口,對著初升的朝陽發出一聲長嘯。

「嗚――噢――」四野里,野狼和野犬的聲音往來相和,在山谷中回盪,久久不散。幾只烏鴉大小的鳥類「嘎,嘎」叫著飛上天空,嘴里還釣著半截吃食,長長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內臟。

突然,野狼豎起了耳朵,脖頸轉了轉,撒腿跑了開去。野犬、烏鴉、鷹,還有其他一些屍體中尋覓早餐的動物也跳了起來,四散逃向遠方。

幾匹快馬從西邊飛奔而來,馬蹄聲剎那打破戰場的靜謐。

一桿床子弩從半截城牆上探出。然後是幾門小炮,接著,一個個倒在城牆頭,睡得如死屍般的士兵,快速躍起來,挽弓端弩,對准馬匹本來方向。

鄒洬從斷牆後爬起來,跳上身前的瓦礫堆。

是斥候,憑借高高舉起的角旗,他分辨出來人是丞相在破曉前派出城的斥候。陽光下,高大的阿拉伯馬渾身散發著金光,步履間給人的感覺是那樣的神俊。

「韃子退兵,我們勝了!」沒等靠近城牆,斥候便按耐不住心頭的喜悅,高喊起來。

城頭靜靜地,沒有人回話。所有破虜軍士卒拎著兵器站立,呆呆地望著斥候奔來的方向。

「韃子退了,連夜撤兵了,我們勝了!」幾個斥候沒有聽見預料到的歡呼聲,楞了楞,扯開嗓子齊聲吶喊起來。

城頭上低低的傳出幾聲騷動,「是么?」「真的么?」,隨即,是一聲狂喊「韃子退了!」

「韃子退了,我們勝利了」狂喊聲頃刻間響徹原野,斷牆後,臨城的房屋後,屋檐頂,破城頭,無數只手臂揮舞了起來,歡呼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韃子,退了。鄒洬腿一松,差點栽倒在地上。扔掉手中已經砍成了鋸齒狀的斷寇刃,跟在斥候身後,一瘸一拐地向縣衙走去。他要把這個消息與好朋友分享,雖然他知道,等他走到近前,斥候早已把詳細情況通報給了文天祥知曉。

一隊隊人,相互攙扶著,出現在街道旁。有傷兵,還有留下來協助守城的百姓,身上血污未清,臉上卻露出了過節般的笑容。彼此之間,一遍遍打著招呼。盡管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句話,『韃子退了』,卻互相重復著,樂此不疲。

陽光,穿破晨霧,打進永安城內。被煙熏黑的青磚,被血染紅了的碧瓦,一瞬間,那樣的耀眼。

張弘范是在半夜十分退的兵,在發覺永安城不可倉猝而下後,他走得十分果斷。幾乎是前腳把攻城將士召回來,後腳就拔了營。永安城外,方圓十里已經無敵軍蹤跡。斥候們根據馬蹄和車轍留下得印記分析,元軍沿卧牛嶺一帶平緩的谷地,撤向了蓮城、汀洲方向。

「看來,張弘范走得極不甘心啊!」看了看參謀們匆匆擺出的形勢圖,文天祥苦笑著說道。

「我估計,張唐和陳吊眼他們,此刻已經擊敗了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否則,依照達春的性子,今天我們還要承受元軍的猛攻!」參謀長曾寰將幾只白色,代表不確定力量的角旗,添在大田、疊泉一線,謹慎地分析。

「該是如此,他若再不走,就要冒後路被斷的危險。所以,他才會向汀洲轉移,免得張唐真的趕來後,受咱們兩面夾擊之苦!」鄒洬的話語里,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城內所有的預備隊昨天傍晚已經投了上去。如果今天張弘范繼續攻城,破虜軍就只好讓出永安,執行死守劍浦的備用計劃了。

文天祥點點頭,對鄒洬的分析表示贊同。若不是後路受到威脅,以張弘范的性格和用兵習慣,他不會攻到半途而止。

只是元軍這一撤,讓杜滸的很多計劃都落了空。破虜等於只贏了一半福建保衛戰,還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在後頭。

張弘范不愧為張弘范,他選擇趁後路沒被張唐切斷之前,移師汀洲。這是一個極其精妙的補救招數。汀洲臨近江南西路,一旦戰事不利,元軍可以從容地退到瑞金、會昌一線,避免全軍覆沒在福建南路的風險。而右翼張弘正、呂師夔、阿里海牙等人,也可以自行撤軍,向廣南東路的李恆部靠攏。幾路兵馬雖然都承受了一些損失,卻依然對福建呈夾攻之勢。稍做修整,即可能找到機會再次殺進來。

這就是以全國敵一隅的好處,張弘范有的是本錢,占不到便宜可以退一步,不在乎一時得失。而破虜軍上下經歷了這場戰役後,雖然面對蒙古軍有了不再畏懼,人數上卻少了接近一半,沒有一年半載無法恢復。

況且福建也經不起張弘范如此折騰,這次張弘范與達春焚毀了大量村落和農田,制造了幾十萬無家可歸的流民。馬上秋去冬來,流民的安置、糧食的發放等,都成了棘手問題。再這樣攻防幾次,恐怕無需決勝疆場,光戰場外的消耗,就把福建大都督府消耗垮了。

看著兩路北元兵馬的方位,文天祥再次皺起了眉頭。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很快吸引了大伙的注意力,一些沉浸在勝利興奮中的參謀停止小聲議論,慢慢聚攏到擺放局勢圖的桌案邊來。

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文天祥擔心的是什么。但是,這種局勢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除非破虜軍主動出擊,將張弘范徹底擊跨。可接近十倍的兵力對比,誰也沒有在野戰中,擊潰張弘范的信心。

「丞相何不等等張唐將軍的消息再做定奪!」站在文天祥身邊,默默地計算了一會兒,參謀長曾寰低聲建議。

「也好!」文天祥舒展開眉頭,看看曾寰,微笑著答道。曾寰的意思他明白,這個參謀長對張唐與陳吊眼聯手之下的戰果期望很大。如果結果真的如他設想的那樣,破虜軍的下一步動作,要好走得多,很多輔助計策的結果,也可以被激發出來。

眼下,自己著急,恐怕張弘范也在著急。畢竟雙方主帥誰都沒拿到漳州、泉州兩戰的詳細結果。

大伙都不是神仙,縱使算無遺策,也要看手中究竟掌握著多大的實力。

細川,一個距離永安四十余里的谷地中,元軍停止了腳步。達春、乃爾哈、索力罕、李諒、元繼祖等十幾個蒙古、西夏將領,擠在中軍帳內,大聲嚷嚷著,盡情地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分明是再堅持一天,永安城就破了,都元帥為什么要撤軍?難道幾萬兄弟就白死了么?」乃爾哈的嗓門最大,仗著背後有達春撐腰,手指幾乎點在了張弘范的臉上。他實在不甘心這樣退兵,兩個白天,三個晚上,號稱所向無敵的大元在彈丸小城永安外,又添進去了四萬余兵馬,眼看敵軍就要支撐不下去了,文天祥都親自上了城,張弘范卻突然半夜鳴金收兵,將所有兵馬撤了下來。並且不顧眾人反對,趁天黑轉移了大營。

這哪里是調動兵馬,分明是逃。乃爾哈恨不得一拳打到張弘范的鼻子上,讓這個臨陣脫逃的懦夫,體驗一下什么叫痛。

「再堅持三天,永安也破不了。乃爾哈將軍沒見敵軍士氣甚高么?況且我們破了永安,文賊還會退到劍浦去,屆時我等追還是不追?」張弘范輕輕將乃爾哈的手臂向外撥了撥,淡淡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