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腕 三(1 / 2)

指南錄 酒徒 2885 字 2023-02-28

斷腕(三)

北國的秋,來得向來比江南早。。

蒼翠的藍天間幾片黃葉飛下,已經告訴你,一年最悠閑的季節來臨了。集市上慢慢熱鬧起來,忙碌了大半年的農夫,吟詩作畫歸來的讀書人,還有推著獨輪車的小販,三三兩兩地向人多的地方趕。雖然在大元朝的」雨露恩澤」下,大伙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雖然口袋里的閑錢一天比一天少,頭頂上的稅賦一天比一天重,但愛熱鬧是人的天性。集市里非但可以看到南方各地出產的新鮮玩意,遇見在朝廷嚴令下不敢過多來往的朋友、熟人,還能聽到天南地北消息。

其中一些消息雖然無憑無據,卻是大伙在這亂世中,掙扎著活下去的希望。雖然,這希望是如此之渺茫。

大都城街頭最吸引人的,通常是有說書人落腳的茶館。這年頭當官不需要認識字,也不需要造福地方。大量讀書人都沒了營生,為了糊口,紛紛把精力轉移到寫評話、散曲這些平素不起眼的勾當上。雖然做這些末流活計換不到一舉成名,跨馬觀花的輝煌。但字碼得好了,混個一日三餐不會成問題。特別是那些描寫靖康之後的段子,幾乎是出一段火一段,把作者的名字傳播得比往年間中了狀元還響亮。

「鄂王墓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幾句過門唱罷,弦子一收,四下里立刻換得了滿堂的彩。

「好!」茶客間一邊喝著彩,一邊擺出幾枚銅錢於桌子角。早就等著這一刻的小二哥手疾眼快,屁顛屁顛跑上來。一邊給茶客換新水,一邊收錢落袖,中間還不忘了扯開嗓子給說書的報一句帳,「賈老爺賞十文,足色的通寶啊!「

說書人聽見了,立刻站起來抱拳謝賞。出了錢的茶客,也起身還禮,周圍只帶著耳朵來的閑人則興奮地拍著巴掌,將一半敬意送給那說書的,另一半敬意送給出錢給人潤口的茶客。

十文錢雖然稱不上多,但在這兵火連結的年頭,足色制錢已經很難見到。比起前大宋朝廷發行的鐵制小錢,堅挺了不止一倍。比起元庭交鈔就更不用說了,那些標著十文、二十文乃至一貫面值的中統鈔,實際購買力不如面值的二十分之一。若不是官府強壓著流通,早就被人抹了屁股。

熱鬧聲中,說書客興奮地紅了臉,團團做了個羅圈揖謝大伙捧場,手中驚堂木一拍,大聲講到:「話說金兀術點了百萬大軍,分三路南下。左路由他侄兒金禪子率領,兵馬二十萬攻泰州。右路主帥是氈罕,亦是兵馬二十萬攻合州。中路由兀術自帶,把了個哈迷蚩做軍師,謀良戶為先鋒,直撲健康。出兵未及半月,已飲馬長江,震動江南。那丞相秦檜老兒計無所出,一個勁地催皇帝投降。說女真韃子人多,兵微將寡啊…….」

說書先生頓了頓,故意聽下來喝茶,吊聽眾的胃口。急得一干茶客抓耳撓腮,正焦躁間,聽得又一聲驚堂木響,說書客高聲道,「就在這個時候,武穆爺躍眾而出,當眾斥曰:『丞相若想降,自己且降了吧,休誇那敵人厲害。那女真兵多算了什么,難道能多過我大宋百姓么。只要大宋男人肯為國出力,哪怕是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打回大漠去!」

「好啊!好個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趕回大漠去。」下面又是一聲彩,掌聲雷動。其實大伙都知道,說書客所講,未必是歷史真實。但在這士大夫爭相奉北元為正朔,為禽獸歌功頌德的時代,有人肯替大宋英雄說句話,自然能獲得滿堂彩。況且聰明的說書人,往往采用移山添海的手法,把破虜軍的作為,和當年岳家軍比照在一起。

當說到岳武穆以數千士兵在六合拖住金兀術六十萬大軍,而牛皋、張憲合兵破了金軍右翼,打得氈罕割須棄袍,匹馬逃命的時候,茶館里的氣氛更是被退向了高潮。誰都明白,所說的氈罕,就指的是阿里海牙,而金兀術和哈迷蚩,說的就是達春和張弘范兩個。

一些坐在臨窗座位,衣著相對整潔的茶客紛紛拿出錢來,放到桌子角上。打賞得雖然沒有賈老爺那么豐厚,卻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頓飯的開銷。那些擠在遠處大桌子邊喝茶的無業閑漢,則幾個人湊錢買了些茶點果子,命伙計送到說書先生案前略表心意。那說書人也不客氣,無論多寡茶資一並收了,語調漸轉悲壯,以岳家軍的角度,敘述起戰場的慘烈來。

喝彩聲漸漸平息,人們的注意力皆被沙場的慘烈景象而吸引。從賞錢中抽足了寸頭伙計悄悄地鑽到打賞最積極的幾個人面前,小聲說道:「客官,要字紙么,武穆爺抗金的舊事?」

「怎么算?」幾個茶客四下瞅瞅,低聲問道。

「一文一份,只收咸亨制錢!交鈔按市面行情,三十文折一文!」茶伙計利落地說道。幾個茶客心照不宣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摸出錢來放到伙計的手心里。片刻之後,另一個伙計借著來給大家上點心的功夫,悄悄地把一疊朝廷幾個月前明令禁止流傳的報紙墊到了盤子底下。

茶客們收報紙入袋,又聽了一會兒書,陸續離開座位,回家看報。也有個別膽子大的,把買來的報紙放到桌子下,偷偷掃上幾眼,然後快速收起來,若無其事的繼續聽書。

「怎么樣,什么消息?」有人不願意花錢買報紙,卻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陪著笑臉湊上前詢問。

偷看報紙的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後佩服地說道,「牛,副統制牛皋只帶了一個營兵馬,就把女真人的潰兵挨個山頭清理個遍,半個月內連勝七場,斬首數千級,俘虜了一萬多…..」

「那金兀術呢,他就能咽下這口氣?」

「他當然咽不下,他又引兵來戰過一次,被岳爺爺擋住了,沒取得任何戰果!」手中有報紙的人賣弄說道,低頭向桌子底下掃了一眼,又繼續說道:「好像,不對,哈,這下好了,羅霄山下又亂了,西門爺夜襲吉州,嘿嘿,燒了某人糧庫!」

呼啦,聽眾圍上了一大群。嚇得正在買弄的茶客匆匆站起來,藏起報紙跑了出去。

「西門彪百人鬧吉州,破虜軍一戰定安福!好啊,離贛州不遠了么?達春這個殺才,他不是跟朕上奏,說把賊兵趕離江西了么!」御書房,忽必烈抓起報紙,重重地摔在桌案上。

「陛下莫急,想那西門彪和林琦兩支流寇,當時的確被達春大人打得落荒而逃。但眼下江西空虛,他們偷偷轉了回來,也非不可能之事!」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撿起報紙,輕輕擦去剛剛濺上的茶漬。

這份報紙得之不易,是他派了親信家丁,偽裝成市井閑漢在鬧市中費勁辛苦才買來的。今年夏天,忽必烈准了葉李、趙孟頫(趙匡胤十一代孫)、孔洙(孔聖人後裔)、胡夢魁、萬一鶚等人的聯名上書,把坊間流傳的各種報紙全部查禁了。此舉讓呼圖特穆兒好生不滿,在呼圖特穆兒眼里,查禁報紙的事情實屬徒勞。民間向來有與官府做對的習慣,你越禁,他私下流傳得越厲害。倒是呼圖特穆爾等忽必烈器重的大臣,從此少了一條了解民情和前線戰況的渠道。

「如卿所言,達春斬草不除根之舉,沒有半點過錯了。」忽必烈瞪了呼圖特穆爾一眼,忿忿不平地說道。

「他也是不得已啊,西門彪跑去了荊湖南路,陛下亦未允許擅離自己的轄地!」呼圖特穆爾不看忽必烈的臉色,又替達春解釋了一句。

忽必烈從呼圖特穆爾奪過報紙,繼續看里邊的舊聞,不再繼續關於達春的話題。董文柄去世後,他身邊就缺了個既能理解聖意,又能提出合理辦法解決困局的人。漢臣中,留夢炎是個庸才、葉李是個沽名釣譽的假清高、趙孟頫本事名氣都大,卻貪婪到刮金佛面的地步。那個孔洙更不堪,枉頂了聖人之後的名號,既貪又色,還沒有什么真本事。蒙古諸臣,除了伯顏,只有一個呼圖特穆爾比眾人強一些,其他人不是心胸窄,就是眼界窄,個個不堪重用。

這種身邊人才凋零的情況讓忽必烈感覺到形神俱疲,每臨上朝前,都有一種躲在寢宮內不出門的沖動。

「累啊,長生天賜給我大元的豪傑怎么越來越少了呢?倒是文賊帳下,豪傑出了一個又一個。前幾天才崛起了個李興,接著又出現了張唐、陳吊眼。眼看著小毛賊西門彪也成了氣候!」又看了一會報紙上的舊聞,忽必烈低聲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