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腕 七(1 / 2)

指南錄 酒徒 2642 字 2023-02-28

斷腕(七)

忽必烈靜靜地聽著不忽木所訴說的,民生種種艱辛與官員貪污的種種手段,臉色漸漸發白,身體也跟著慢慢顫抖起來。在青年時代,他曾經因為指摘大汗身邊近臣貪污而受到責罰,所以立誓要建立一個相對『干凈』的蒙古帝國。南征時,宋朝官員貪污的諸般花巧,也常常成為他與諸將酒後的笑料,大伙當年俱認為權臣如此貪婪之國不亡,簡直是沒有天理。而現在,他一手締造的蒙元帝國,卻比任何一個國家更黑暗,跟著他的官員也更無恥。這冷冰冰卻鐵一般的事實,如何不讓他震驚,讓他感到絕望!

「官員上任,要收上任禮。調職,要收送行錢。官吏升堂,百姓要給相關差役人辛苦費,叫「常例錢」,原告一方要付錢,叫「賁發錢」,被告也要付錢,叫「公事錢」。收了錢,叫「得手」,收不到錢叫「晦氣」,調到好地方當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里叫「好巢窟」。上司來巡視,要送車馬費,如果要想一級級升官,哪級不得塞給上司萬八千的。而送給上司這些錢,過後都得在百姓身上撈回來。阿合馬大人還下令地方官員,不得干涉轉運使的事情。那些轉運使們,每年有稅額在身,收多了有獎勵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罰。臣那里的轉運使張大人,不忍盤剝百姓邀功,今年秋天只好掛了印逃走了。臣快馬去追,他居然對臣說,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殺!」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臉色,自顧自說著。「尋常百姓忙活一年下來,非但沒盈余,最後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債,需要賣兒賣女來償還。他們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著有人來解救。才不管來的人是誰,自南方還是北方來!」(酒徒注:蒙古官收錢的特有名詞見於史書,非酒徒杜撰)

想想當年大汗對自己的訓斥,想想弟弟阿里不哥臨死前對大元帝國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一塊快肌肉鼓起來,撐開了布袍,標志性的鼻子,也擰到了耳朵邊上。

呼圖特穆爾知道事情不妙,趕緊給不忽木使顏色,示意他不要再給大汗火上澆油。誰知道不忽木卻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諫的決心,肆無忌憚地叫嚷道:「國事糜爛如此,像臣這樣一心為國的官員,吃不起飯,也穿不起完整衣服。但阿合馬大人卻有無數田產,家里每年都要新蓋庫房藏銀子。老婆取了五百多個,比歷代大汗都要多。大元朝都被他們這伙人掏空了,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紛紛造反。臣請陛下下旨殺阿合馬,抄沒其家產充軍資,以平北方之亂!」(史實,阿合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余。是名符其實的種馬)

「好,好!」忽必烈接連說了幾個好字,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呼圖特穆爾欲出言相勸,又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么。心中只盼著天快些黑下來,盡早結束這不該有的「入白」。可天色卻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風從泡子面上拂過,帶著無盡寒意直向人脖領子里邊鑽。

不忽木話說完了,直身,整頓衣冠。如釋重負般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等著忽必烈處置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忽必烈發作,偷眼看去,只見皇帝陛下瞬間如老了十幾歲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邊的石頭凳子上蹣跚。

「陛下,小心秋涼!」呼圖特穆爾趕緊沖上去,和太監們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還沒衰弱到那種地步!」忽必烈一語雙關地說道。驅散眾太監,然後點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緩的語氣說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繼續上任吧。朕從內庫里撥幾斤金子給你,獎勵你今天對朕直言!」

「謝萬歲!」不忽木趕緊謝賞,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邊。腳步卻不肯挪動,看著忽必烈的眼睛,等著他的下文。

「難道你今天非要逼著朕殺了阿合馬么?」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問道。

「臣?」不忽木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從皇帝賞賜自己這一點上來看,他應該接受了自己的諫言。但他留下奏折,卻不采取行動,曖昧的舉止的卻隱隱讓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么,那神態,像極了年青時受到斥責的自己。笑了笑,低聲問道:「如果朕殺了阿合馬,你心中可有為國理財的合適人選?」

「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勉強應道:「漢臣中的盧世榮,畏兀兒人桑哥,據說都擅長理財!」

「他們二人像你一樣清廉么?」忽必烈點點頭,繼續問道。

「他們二人?盧世榮因為貪污被革過職,桑哥大人也喜歡收禮!」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如實說道。心里的失望突然變成了對自己的不滿。按老師的說法,空指出了問題所在,卻沒拿出解決方案來的諫言,不能算一個好諫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頭說道,「臣知道自己魯莽,可眼看著他們毀陛下的基業,臣日日心急如焚!」

「你是個好孩子,朕沒白疼你。可咱們飯要一口口吃,不能因為餓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出宮後,今天的事情,跟誰也不要提。朕會慢慢想辦法解決這件事。咱蒙古人中間,不能光出將軍,還要出諍臣,出能吏,你沒讓朕失望!」

「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禮,慢慢走向了遠方。太清池畔又只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圖特穆兒君臣兩個,對著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會兒,忽必烈搖搖頭,嘆道:「文賊說朕的朝廷是率獸食人,朕還恨他罵得惡毒。如今看來,朕果真養了數千只衣冠禽獸!」

「陛下言重了,據臣所知,百官並非人人貪污!」呼圖特穆爾趕緊出言替大伙解釋。忽必烈是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處事果決,但有時卻難免不計後果。一旦忽必烈忽然沖動,嚴格反起貪來,恐怕滿朝大臣,沒幾個身上干凈的。

「他們跟著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讓他們撈些紅利。否則,誰還願意與朕效力。但他們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阿合馬的事情,你盯著些,咱們現在不能動他。否則沒人給朕籌措錢糧對付北方。」忽必烈搖頭,嘆息著說道。

「陛下莫非要從南邊撤軍?」呼圖特穆爾從忽必烈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試探著問。他可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當日忽必烈親口答應張弘范,給他提供一個穩定的後方。如今,戰斗才打了幾個月,當皇帝的不能出爾反爾。況且當年大伙南下攻宋,哪一塊硬骨頭不是花上幾個月,甚至十幾個月的時間去啃,有時為一個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時太長。

「哪那么容易撤軍啊,他們說得簡單。一個撤字,要牽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為此掉腦袋?」忽必烈搖搖頭,長嘆道。

呼圖特穆爾默然,皇帝陛下說得明白,從南方撤軍,恐怕不是一時勝敗這么簡單。蒙古諸臣會認為師老無功,會找張弘范的麻煩。塞外諸王也更加認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實。並且當年陳宜中曾經主動請降,願意殘宋以孫子輩分替大元守廣南煙璋之地。大元朝廷中蒙古人、色目人都贊同議和,認為廣南兩路自古是發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而漢臣們卻不答應,以史天澤的長子史格為首領,聯名上疏忽必烈,為之分析天下形勢,認定窮寇必追。

如果在此時從南方撤軍,文天祥不是陳宜中,肯定不會讓殘宋給大元當孫子。如今兩浙被文賊打爛了,江西成了土匪窩。大元兵馬撤下來,破虜軍肯定趁勢收復失地。幾場敗仗打過後,張弘范難逃罪責,達春難逃處分,就連當年上書給忽必烈執意滅宋那些人,都會受到蒙古系官員的全力打擊。

大元朝,蒙古、漢、色目三系官員像個凳子的三條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煩。

「可朕要不做出些讓步來,伊徹察喇、薩里曼他們一伙也不會跟朕干休。說不定會從背後捅朕一刀,難啊!」忽必烈繼續搖頭,眉頭緊緊的縮成了一團。他知道呼圖特穆爾能力有限,也沒指望此人能幫自己分擔些什么。只是為難時刻,有這樣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身邊聽自己說說,心里的郁悶也會減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