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職責 二(1 / 2)

指南錄 酒徒 2816 字 2023-02-28

接連幾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悶。劉子俊和陳龍復離去前臉上的失望他看在眼里,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讓二人不失望。

百丈嶺整軍以來,周圍的人都形成了習慣,有什么疑難事情找文天祥,憑借傳說中的「天書」和文大人能力,對一切都有答案。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與周圍的人一樣迷茫,一樣困惑。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此刻困擾著他的問題,在另一個時空居然困惑了幾代人。文忠和文忠的後輩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要繼續困惑下去。並且,這些人的見識和智力都不比他這個大宋狀元差。他只想憑借自己將這些事情一勞永逸的解決,讓新的華夏從開始的時候就建立在相對完善的框架上。讓我華夏不再墜入興衰交替的輪回,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記憶的同時,承接的一份責任。

他當然找不到准確答案。確定的說,文忠記憶中的答案,也是支離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對當時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民主。而對自己所在的黨派和所堅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絕對服從。

這一點,文天祥做不到。他羨慕文忠記憶中那種抓把黃豆也可以進行的,簡單而朴實的選舉。但卻無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他認定那種讓底層百姓掌握選舉權,以下制上的官員選拔方式,卻不得不面對很多令人失望的現實。

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讓他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但不繼續堅持下去,他又看不出憑借新式武器強大起來的大宋,與原來那個有什么不同。

如果官員的任免權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與百姓無關的話。那么,軍隊越強大,也許官員壓榨起百姓來越肆無忌憚。因為任何時候,軍隊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如現在的大元,強大到世界上無可匹敵,但生活在其統治下的百姓卻是世界上最困苦,最無保障的。

紛亂的念頭困擾著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至於對自身實力認識比較清醒的他,都忘記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考慮如何治理這個國家的問題為時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擊下生存下去,還是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對時局樂觀者大有人在,特別是鄒洬揮軍攻克廣州後,軍心民心大振。很多人紛紛到丞相府獻策,建議文天祥再組一軍,誓師北伐,將已經被破虜軍梳理過一次的兩浙拿回來,光復大宋舊都杭州。還有人建議文天祥傳檄天下,號召天下豪傑起兵勤王,趁這個機會發動對北元的最後一戰。在勝利氛圍的籠罩下,一些承擔保衛福建任務的破虜軍將領也動心起來,接連上表大都督府,請求集中力量與達春決戰。就連偏安到流求的行朝,也派陸秀夫專程趕了回來,與文天祥商議將皇宮遷回福建的事。

盡管理智中,一個聲音不停地提醒著文天祥,北元不會這么容易被擊垮。但眼前的局勢和民心卻讓他感到勝利也許並不遙遠。此刻,科學院又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耗時盡一年的火銃研制工作終於完成,林恩老漢帶著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桿火銃,正順著閩江向福州趕。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發瘦嘍!」一見面,林恩老漢就笑呵呵地問候。年余不見,老人的精神越發健旺,一張黑臉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為興奮,帶著濃烈的潮紅色。

「還好,還好,我本來就是這種體格,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子。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幾歲了還能輪得動大錘,和古時的老黃忠差不多。怎么樣,路上倦不!」文天祥絲毫不以林恩對稱他「老文」為忤,一家人般笑著答應。

「你們幾個,也不說給丞相大人弄點吃的補補身子。難道做人的親隨,就只管防范刺客么!」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漢回過頭來,對著完顏靖遠等人倚老賣老。

『這關我們什么事情!丞相飯量小,我們又不能硬塞飯到他嘴里』完顏靖遠郁悶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風道骨地瘦弱樣子,心里隨即涌起幾分內疚。裂了裂嘴巴,借著幫親兵抬軍械箱子為由跑遠了。

「該給丞相大人添個人暖被子了,身邊都是男人,難免照顧不好!」林恩老漢看著完顏靖遠開溜,自言自語般說道。自從百丈嶺見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沒把文天祥當作丞相來看待。而這種親切的態度,也讓文天祥覺得很舒服。與他交談時如和自家人談話一樣輕松隨意。於是,在丞相府的屬員當中,林恩老漢成了最特殊的一個,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提,別人不敢干預的事情,他敢插手。

當然,林恩老漢很好地把握了這個分寸。自己理解不了,無權限干涉的國事,他從來不亂參與。

「那個,那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文天祥持續多日的煩躁心情,被林恩老漢幾句親切的問候滌盪了個干干凈凈。不知不覺間紅了臉,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兒女均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恆擄走。妻子和兒子死於押解途中,兩個女兒被忽必烈沒入皇宮當女奴,從此生死不知。破虜軍在福建站穩腳跟後,不斷有親信幕僚和好友想給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國事繁忙為理由拒絕了。

內心深處,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同時,因為接受了文忠的記憶,這個時代別人眼中的賢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備的女人,已經很難再入他的眼。三年來,唯一讓他動心過一次的,就是那幾句「長干行」。可當時吟唱著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無法娶的那一個。兩人的身份、名聲和地位,注定了他們只能彼此以欣賞的目光相對,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後再說,你不過四十多歲,以後的日子很長呢,難道就孤零零的這么一個人過下去不成。再說了,你被照顧得好一點,也能多活幾年。把跟我老漢講過那些好事兒啊,挨個給實現了!」林恩老漢如文天祥的長輩般,帶著嗔怪的口吻說道。順手自隨從身邊取過一個長條木盒子,遞到了文天祥手里。「拿著,這枝是老漢我親手打造的火銃,試過幾十次了,絕對不會炸膛!」

文天祥接過木盒,輕輕打開。一桿六尺多長的火銃,和一把鯊魚皮鞘匕首靜靜地躺在紅綢上。用綠釩油(濃硫酸,古人用煅燒綠釩(硫酸亞鐵)的方法獲得)侵蝕過的銃筒和匕首柄被太陽一照,散發出淡淡的藍光。

有股冷冰冰涼嗖嗖的感覺從腦門直沖而下,一瞬間,文天祥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慢慢模糊的目光里,文忠當年在黃崖洞中渡過的歲月,一一浮現在眼前。

眼前這桿火銃與文忠等人在黃崖洞中制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槍,在技術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包含在制造者內心深處對國家與民族復興的期待,跨越七百余年,卻無絲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應該投靠當時的中央政府才對,是什么驅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對立面?甚至想把自己的家產與周圍人分享?這絕對不謹謹是「車馬輕裘,與朋友共」的俠義思想作怪,而是他當時為了國家而不得不這樣選擇。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庄周,哪一世是蝴蝶。如果能知道文忠為什么如此選擇,也許他就能參透數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矛盾。但偏偏那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相距過於遙遠,文忠的影子猶如隔著一團迷霧,無論如何湊近,都無法看得清晰。

見文天祥的臉色一刻不停地變幻,林忠老漢楞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文丞相,仔細看了看盒子里的火銃,突然醒悟到了什么,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釋道:「丞相勿怪,這個火銃,的確和最初那個設計有很大差別,長了許多,引火孔也改到了側面!」

說著,林忠老漢從盒子中將火銃取了出來,親自給文天祥示范其用法與改進的原因。「這個,引火孔放在側面,是為了防雨。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誤事兒。上次張弘范就是趁著雨天,火炮不易擊發的時候,打了大伙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將火孔放到側面,再於上面遮個鐵片,雨水就淋不到了」

文天祥的思緒被從庄周曉夢中拉了回來,隨著林恩老漢的介紹,回到火銃側面的孤行防雨蓋上。此時,他才注意到這桿火銃與蕭資設想中那桿差別甚大,聯動擊發的打火錘和炮子點都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側面的燧石輪和一個葯線孔。

「火繩槍」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雖然文天祥自己對此也懵懵懂懂,但這個詞匯,顯然在文忠記憶里占據著很特殊的地位。

「火繩槍,這個名字貼切!」林恩老漢對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利落地從木盒邊角處翻出一個黑色布袋,自里邊拿出寸余長的葯捻來,塞進引火孔里,一邊示范,一邊說道:「紙炮子兒太小,容易掉出來。引火孔開在側面,就不能用炮子兒了。大伙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葯捻子的辦法。這東西制造起來簡單,引火也方便。切成一寸長的火繩,裝填起來比炮子兒還快些。燧輪制造,也比打火錘簡單,還不用彈簧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