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責 三 下(1 / 2)

指南錄 酒徒 2774 字 2023-02-28

職責(三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頭!」抱怨聲里,陸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門,將塵世間的喧囂隔離在驛館的門牆外。

天熱,他的頭上汗津津的。蒼白的臉色也因憤怒帶著了幾分病態的暗紅。看上去就像剛被火星兒濺到了般,已經瀕臨了爆炸的邊緣。

與他同來福建的帝師鄧光薦笑了笑,暫時放下手中的《商學》。親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陸秀夫面前。

「每次庭議上,你不是對文大人百般回護的么?怎么此刻反而背地里罵起他來了!」。鄧光薦的聲音聽帶著幾分調侃。

「我,我那是為了穩定大局!」陸秀夫沒想到鄧光薦會這樣問,臉上的血色愈濃,從腦門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為宋瑞他心里還念著一分君恩,沒想到,沒想到……」

他說不下去了。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矛盾,如果有人膽敢說文天祥對朝廷心懷不軌,陸秀夫人肯定會跳起來反駁。最近半年來諸臣在太後面前議事,陸秀夫簡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無論那一件針對福建的彈劾,都會被陸秀夫義正詞嚴地駁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為,又的確讓陸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習慣,幾度與他聯絡,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戰局不穩來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戰事穩定了,他又說府庫空虛,不肯出資給朝廷另修行宮,也不肯給百官新建住宅。只是承諾如果行朝來福建,他將把福建大都督府騰空了,供少帝和諸臣暫時安身。

這叫什么話?皇帝和臣子住在一個院子里,你以為是在船上么?在陸秀夫大人眼里,君為臣綱,無論何時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則,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淪落為邊陲之地那些不分長幼尊卑的蠻夷。所以,他才不辭辛苦地親自跑到福建來,希望憑借自己與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義來感化他,把他從岔路上拉回來,趁本性純良的宋瑞此時走得還不算遠。

結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謂府庫空虛不過文天祥的一個借口。此時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富裕。特別是在打贏永安保衛戰後,新興作坊如雨後春筍般在幾個大城市中建立了起來。光憑每個月的工商稅,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滿滿的。各級官吏和破虜軍將士薪餉一加再加,豐厚程度讓陸秀夫這個視金錢為糞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羨慕。

但是文天祥有錢給士兵發雙餉,有錢給百官加俸祿,卻偏偏沒錢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邊跟陸秀夫哭窮,一邊將價格並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灑。還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見到的事情更讓陸秀夫感到義憤填膺,北方的乃顏派使者前來拜訪,說草原上戰火紛紜,沒有足夠的錢購買破虜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筆一揮,當時把弩弓的價格降了三成,還答應了使者如果沒有足夠戰馬,亦可用牛羊抵數的要求。

陸秀夫對這個決定都非常不滿,幾度以咳嗽聲相提醒。可固執的文天祥卻對陸秀夫的示意充耳不聞,一直到協議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時間來,向遼東來的使者介紹陸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職。

而那個精通漢語的使者則以滿臉茫然相報,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還有陸秀夫這樣一個人物。

「陸兄沒想到文大人變成了一代梟雄,還是陸兄自一開始就沒看清楚文大人!」鄧光薦不急不徐,又追問了一句。

「我是恨他變成了如此剛愎之人,今天,陸某親耳聽到,他將一大船弩箭,折價賣給了乃顏的使者!」陸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罵,話語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權奸和梟雄這兩個詞,無論如何陸秀夫是不肯從自己嘴里加到文天祥頭上的。在行朝幾次象征性的庭議中,有人彈劾文天祥專權,陸秀夫還據理為文天祥力辯。以至於很多言官私下里都罵陸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邊的內應,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幫凶。但人的思維就是這樣復雜,一直為文天祥辯解的陸秀夫,到了福建後就再沒說過文天祥一句好話,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聽回來後,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頭的怒氣。

此刻,鄧光薦的表現更讓尤其讓陸秀夫感到窩火。這位肩頭承擔著勸說文天祥以盛禮接皇帝回閩的帝王師,自從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學。夫子廟中新建的圖書館簡直被他翻了個遍,一些從大食等地搜羅來的,和不知道誰是作者的新奇書籍,被他逐個借了出來。每天看到興起處,連飯都顧不得吃,更甭說與陸秀夫在一道想辦法勸文天祥改邪歸正了。

「低價賣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錯。至於為什么答應遼東蒙古以牛羊代替戰馬抵帳,我看還是因為福建糧食不足吧!」鄧光薦耐著性子聽陸秀夫發完了牢騷,應了一句,隨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書籍。《商學》兩個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陸秀夫的眼睛。

「鄧大人這是何意,莫非這書中,早已寫明了答案么!」陸秀夫有些不滿,強壓者心頭的火氣問道。

「這書,不過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關於如何經商的一些經驗總結罷了,里邊沒有答案。但鄧某卻從這一大堆書中,領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把書中所雲和眼前現實比較一下,雖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過了原來如霧里看花!」鄧光薦用書脊敲了敲擺在桌案上的一大堆書,沉思著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靈魂飄離了世外,隔在遠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話怎講!」陸秀夫被鄧光薦的目光嚇了一跳,低聲詢問。

「陸相可記得你我此行,是為了何事?」鄧光薦笑了笑,故作高深地問。

「傳達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駐蹕。」陸秀夫坦率地答到,話尾,還念念不忘地補上了一句,「原來鄧大人也記得你我有責任在身,大人不提,陸某還以為大人已經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經答應了么?大人為什么還不回朝復命。莫非大人滯留於此,內心還另有所圖?」鄧光薦的眼神飄了一下,不理睬陸秀夫話中的刺,繼續問。

「若只是回來和大伙擠一擠,陛下又何必這么鄭重地向文大人傳旨!」陸秀夫聳聳肩膀,苦笑著答。

少帝昺是個豁達的君主,吃住好壞,符合不符合禮儀,向來是不挑揀的。但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官員,內待卻未必都能放下這個身價。如果不把一切操辦好了,難免有人會借題發揮。行朝在流求,就是因為這些小事與蘇家的關系越處越僵。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楊太後等人才決定派陸秀夫和鄧光薦來跟文天祥正式溝通一下。大興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維護皇家尊嚴。某種程度上,也是希望來福建後,君臣之間處得融洽些,別生太多的誤會。

鄧光薦也苦笑了幾聲,把手中的《商學》,輕輕放在書堆上。然後,感慨地問道:「有些話,太後不能直說,所以讓陸大人轉達。陸大人想必也轉達過了。而陸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著勸文大人回頭的心思吧!」

「唉!」陸秀夫報以一身嘆息。當日在邵武與文天祥一番深談後,他原以為,憑借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來。所以,他主張一切皆以大局為重。這次再來福建,卻發現文天祥非但沒有回頭,反而在背離的路上越行越遠,遠到自己已經無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們離開崖山。讓大伙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擔殺君的罪名好得多。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過是為了借正統之名,行篡奪之實』。而鄧某以為,自崖山之後,宋瑞羽翼已豐,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號令天下!」鄧光薦笑了笑,仿佛通過幾天翻書,已經了解了文天祥內心的一切。

「我又何嘗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這樣肆意妄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屆時,萬歲將置身何地,即便萬歲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么?」陸秀夫跌坐在椅子里,面孔上帶著幾分沮喪,幾分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