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785 字 2023-02-28

天下(一)

「這天下當然誰打下來歸誰,難道世上還有打了天下送給別人的傻子么?」忽必烈冷笑著將一份報紙摔到了桌案上。

大元朝雖然禁止報紙發行,但朝廷內部對來自南方的這種新興事物,一直非常感興趣。呼圖特穆爾、葉李、桑哥等蒙、汗、色目大臣幾乎都在收集報紙,甚至忽必烈本人,在北征途中,他也沒忘記不時將通過各種渠道弄來的報紙翻上一翻,看一看南方那個新崛起的對手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樣。

最近一段時間文天祥的表現讓忽必烈百思不得其解。按忽必烈的判斷,作為一個高明的統帥,文天祥應該把握住元庭作戰重心北移這個難得的作戰機會,大舉反攻江浙才對。怎么這么好的條件,文天祥居然不知道利用?非但沒有北上兩浙,而且在自己窩里邊玩起了什么約法。

約法這事有意義么?!這世界向來強者的天下,強者說的話就是法律,哪怕他早上說了,晚上就食言也未嘗不可。

按忽必烈的人生經驗,與實力不如自己的人講信譽,講契約,那是極度不可理喻的行為。就像當年蒙古人進攻西夏,在承諾保證西夏皇族平安的情況下騙取了對方投降,入了城後卻立刻將西夏皇族全部殺掉。雖然此舉遭到黨項人的痛恨,但蒙古從此徹底滅亡了一個難纏的對手。這世界本來就是憑實力說話的,信譽和契約,那只是用來麻痹對手,或者作為廝殺之外迫對手就范的輔助手段。文天祥在殘宋內部已經一枝獨大,這個時候他不趁機廢掉宋帝自立,或者將殘宋徹底架空,做一個實權宰相,卻又是玩選舉,又是玩約法地給自己找麻煩,豈不是暈了頭?

但忽必烈又不敢相信文天祥是真暈了頭。三年來,這個有瘋子之名的對手由小變大,幾乎每走一步都令自己匪夷所思。然而,就是憑借這些令人無法理解的手段,文瘋子一步步在福建站穩了腳跟,一步步將力量延伸到兩廣和兩浙。以前那些看似瘋狂的招數,與現在的局勢相印證,無一不顯出其精妙來。

就像文天祥高調宣揚永安之戰,當時大元君臣都以為文天祥不過是重復殘宋喜歡吹牛的習慣。結果,永安之戰的結果一傳出,乃顏和海都就迫不急待地起了兵。

出於對敵手的尊重,忽必烈將「盜版」的報紙又揀了起來,從頭致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卻越看越覺得迷茫。這份民間甚為流行的報紙印刷質量遠不能和報禁之前那些福建貨相比,原來那些福建貨據說是水力印刷,活字排版,精美得簡直何以用來珍藏。而現在的土版本卻是不法商家冒著殺頭危險私下盜印的。紙很脆,很黃,很多地方字跡都不清楚。忽必烈一直沒弄明白,這種質量的東西居然有人不惜高價買,有人冒著喪命的危險傳播?!

報紙上最重要內容不是臨時約法,而是福建瘟疫的蔓延情況。據上面的文字說,這次瘟疫是達春故意投毒所致,所以短期爆發雖然劇烈,卻沒有蔓延到福建全境。重要的商港泉州,和以新器械聞名海內,文天祥的老窩邵武都沒受到波及,眼下福州、劍浦和漳州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制,不會再向外繼續蔓延,所以,商隊可以放心去泉州交易。

為了吸引商隊,福建大都督府在瘟疫爆發期間特意將部分新產品打了折扣。報紙上,也將一些比較流行的交易品價格范圍印了出來,讓天下商人們自己計算值不值得去泉州冒險。這種為來往行商大開方便之門的行為被葉李等漢臣譏笑為見利忘義,卻被桑哥等色目大臣(注:桑哥是維吾爾人,屬色目系)大加贊賞,認為是文天祥為國理財的又一妙招。

對於北方戰事,報紙上也給予了相應的關注。福建的讀書人們抓住乃顏與海都的身世大做文章,「污蔑」忽必烈的大元沒有合法性,無論從蒙古人的角度和其他民族的角度,都應該屬於是「以武力竊居權柄」的貨色,號召各族豪傑共同起兵,將這伙只知橫征暴斂,不顧百姓死活的強盜拋棄。

只是在報紙的最後一版,才以小半版面刊登了大都督府准備召集天下豪傑,共聚泉州,訂立《臨時約法》,驅逐北元的告示。告示中,聲明不限於福建和兩廣,天下有志抗元的英豪,都可以派代表參加。

告示下,附加了幾個提問。文天祥以福建大都督的身份問天下所有起兵反元的英雄,無論是占山為王的,還是下水為盜的。無論是破虜軍盟友,還北方與破虜軍沒聯系的紅襖軍余燼,大伙起兵反元,目的是什么?到底要得到什么?天下到底屬於誰,是否真的該是勝利者的戰利品?

天下當然是勝利者的戰利品了,忽必烈對此從未懷疑。「大汗初起北方時節,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呵,各分地土,共享富貴。」這是蒙元學者極為熟悉的一個史實,也是忽必烈自幼親身體會到的真理。歷代大汗,都遵守著這個約定,無論起初的在草原上的牧場、奴隸分贈辦法,和兵臨中原後的財富按比例分配的「大兀魯思」制,都體現了天下為勝利者所支配的這一原則。

文天祥把這一條單獨提了出來,是什么意思。難道漢人對這個草原上通行的准則還有不同的解釋么?忽必烈曾經拿這段文字去問葉李,作為南方的名士,這個以冒死彈劾賈似道而成名的,曾經的南宋御史調了半天書包,從上古講到唐宋,忽必烈只聽明白了一句,「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也罷,鍋也罷,還不都是誰搶到算誰的么?

忽必烈很不滿意葉李給出的答案,像葉李、留夢炎這種名儒,忽必烈心中對他們的評價一向不高。認為他們講大道理時,引經據典,有把明白事情也說糊塗的本事。做起事情來卻眼高手低,干什么砸什么。至於人品,更是與他們日日掛在嘴邊上的聖賢之言格格不入。

忽必烈以為,像文天祥這樣,既有本事興國、強兵,又有本事給自己所作所為找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來的大儒,全天下不會超過兩個。留夢炎、葉李等人空有虛名,給人家牽馬墜鐙都不配。

可弄不明白文天祥的想法,忽必烈心里又覺得不踏實。這就像下棋一樣,如果對手每一招你都不名其所圖,要么對手是個棋道白痴,你可以輕松殺得他滿地找牙。要么,對手棋藝高出你太多,不知不覺間就讓你盤中之子全廢,不得不中途棄秤。

「惜哉董大!痛哉董大!」忽必烈不經意間嘆出了聲音。到了這個時候,他更懷念起董文柄這個聰明而又忠直的屬下。如果他在,肯定能看出文天祥到底玩的什么虛玄,也能找到相應的對策。只可惜這么優秀的一個人才,居然被蒙古人和漢人的心結活活郁悶死了。

「陛下何不問問張副元帥,他在南邊與文天祥周旋了那么久,想必能有些心得!」聽到忽必烈的嘆息,左丞相呼圖特穆爾覺得心里有些悶,上前進言道。

「你說弘范啊!」忽必烈放下報紙,回過頭,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有些驚訝的問道。

「正是九拔都,臣記得董相在世時,屢贊其才!」呼圖特穆爾低下頭,小聲回答。

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很快就從呼圖特穆爾的話語里分辨出來一股酸味,心中慢慢涌上幾分內疚。呼圖特穆爾為相以來,整合眾臣,並力向外,雖然為政沒太大建樹,但諸系大臣們之間的關系表面上看去融洽了許多。自己在新相面前嘆舊相,雖然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卻也太掃了呼圖特穆爾的面子。

但對呼圖特穆爾的內疚,很快就對張弘范的內疚所取代。搖了搖頭,忽必烈有些無奈地說道:「朕當年賜九拔都金刀,許他陣前自決戰守。承諾給他一個穩定的後方,不教別人擎肘。結果朕自食其言,以小敗而將其招回。眼下達春和呂師夔在南方不僅折了他的弟弟,還把他辛苦打下來的廣南兩路全丟了。朕現在遇到與行軍作戰不相關的事情又把他招來,即便弘范心中無怨氣,朕又有什么面目問策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