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四(1 / 2)

指南錄 酒徒 2464 字 2023-02-28

天下(四)

「費了這么大力氣,只為制定一個讓眾人都不痛快,卻都能接受的契約!」張弘范搖搖頭,慨然長嘆道:「宋瑞所謀過於深遠,非我輩輕易能及也!」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軍帳中,與兒子張珪一道品評最近發生的天下大事。南方的來的報紙,就擺在父子之間的桌案上。

自從奉旨北返後,張弘范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無端虛弱了起來不說,對外界的溫度變化也出現了偏差。冷、熱的感覺總是和天氣相反著。天氣溫暖時,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爐也不頂用。天氣寒冷時,他又感到非常燥熱,甚至恨不得脫光了到寒風中裸奔。

隨軍醫生們對這個怪病束手無策,只好胡亂開方子。忽必烈前來探望過幾次後,卻不知聽了誰的讒言,以為他是在裝病賭氣,從此君臣二人之間也存了隔閡。

對此,張弘范感到很無奈,也很失落。特別是弟弟張弘正『殉國』之後,對於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覺得迷茫。

大元朝的氣數和活力都要被耗盡了,就像我的身體,有時候,張弘范不覺這樣想。也許是因為對時局失望,也許是因為自覺時日無多,他把心思,越來越多地放在對後人的培養上。每天有了閑暇,就與兒子張珪一起,總結在南方的做戰得失,預測此刻南北兩方的戰局發展,以及作為對立雙方的最高決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處,有沒有給敵手可乘之機。

當然,有些話只能在父子之間交流,不能讓外人知道。特別是,不能讓忽必烈知道。國家興衰,皇權更替,這些東西在張家祖訓中都是過眼煙雲。只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恆的,值得每個人為之去犧牲。

從利益角度,張珪不看好文天祥。指著報紙中的一段描述,他笑著說道:「看這幾句,把他說得像個聖人一樣。還不是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個理由,明著干不得了,還非要藏著掖著的。偽君子,這世上,就是這種人最假,最招人煩!」

「文天祥不是聖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販。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許不盡相同!」張弘范笑著打斷兒子的話。

作為家族權力的繼承人,張珪無論從武藝和智謀方面來講,都是一時之秀。如果大元朝能一統天下,憑借祖孫三代的功勞,張家的輝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國運一樣,代代傳遞下去。

但生在於文天祥同一時代,注定張珪要成為別人的陪襯。這與大元最後能否征服大宋無關,南方那顆剛剛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幾乎讓整個天際為之黯淡。所以,生於這個時代,不知道是張珪的幸與不幸。

張弘范看著兒子眼中的迷茫,笑著提醒,「記得你小時候玩的叼羊么,一幫男孩子爭來搶去,為的是什么?」(叼羊,北方民族的馬上爭奪戰利品游戲。有培養戰馬控制能力和團隊協作的作用。)

「當然是為了搶彩頭,分最大一塊羊肉,當然,本身過程也很刺激!」張珪毫不猶豫地答道。在他十五歲之前,在同齡貴族子弟間玩叼羊,他總是勝出者。那分勝利者的榮耀,還有周圍女人們灼熱的目光,足以讓一個未成年男子熱血沸騰。

「是啊,記得當時,每年你贏回的彩頭都不小。連皇孫鐵木耳都被你贏哭了好幾回!」張弘范笑道,目光里充滿自豪與慈愛之色。「但要是讓你組織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么!」

「規矩,不讓人耍賴,或者仗勢欺人!」張珪大聲回答。想起與皇孫鐵木耳之間的糾葛,至今還覺得有趣。當時只要皇家的人出場,大伙紛紛避讓。只有張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贏得顏面掃地。結果,因此他反而與皇孫鐵木耳成了莫逆之交。

「是啊,只要大伙都能玩下去,組織者就有紅利分,源源不斷。如果沒了規矩,或有人總仗著身份壓人,大伙就玩不下去了。」張弘范笑著說道,「所以,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他現在是南方各路豪傑的頭,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搶那塊肉,而是維護一個規矩,讓大伙都能繼續玩!」

「噢!」張珪似懂非懂。他年紀不滿二十,雖然做過一段時間領軍大將,卻從來沒當過主帥,也沒管理過地方政務,還缺乏從全局和發展角度上考慮事情的眼光。

張弘范知道兒子還沒成熟到自己預期的地步,心里有點遺憾。身上的感覺也隨即發冷,仿佛整個塞外的風都從帳篷縫隙鑽了進來。

「要想戰勝你的對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對手。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錯誤,而是讓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樣條件下,你會怎樣做。然後,比較一下他所作所為,和你的設想,哪個缺陷更多!」張弘范強忍住心頭的寒意,教誨道。

「噢,孩兒想想!」張珪取出火折子,點燃父親面前的薄鐵火爐。這種薄鐵皮做的火爐是張弘范的舊部為了給他治病,特地從南方走私來的奢侈品。比銅火盆干凈,效果好,點起來也方便,並且有專門的煙囪向帳篷外排煙。

對於福建等地其他方面了解不多,但對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與身邊的大多數蒙古貴族一樣,張珪一直情有獨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權力抓在自己之手。不能由著行朝那些官員在我背後瞎攙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後背上捱刀子!」望著爐子內漸漸發紅的白炭,張珪低聲說道。

「理由呢?辦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么權力不受皇帝之命。」張弘范笑著問。張珪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點,說明他對朝政並非一無所知。

「辦法?理由?」張珪呆呆地重復父親的問話,心思完全飛到了遙遠的南方。

張珪知道,大宋並非完全是因為軍力太弱,才亡於北元。實際上,無止無休的內耗,才是導致大宋滅亡的根本原因。那些被國家高俸養起來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國,而是互相拆台。有時為了打擊政治對手,甚至不惜犧牲國家利益。這種情況下,一旦遇到對外戰爭,根本集中不起舉國之力。

並且,面對強敵,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個持之以恆的策略。主戰也好,主和也罷,大多數情況下是為了權力斗爭,而不是真的為了拒敵於國門之外。主戰派得勝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無論才什么關鍵位置上,有什么政績,都要撤職、流放。而主和派一旦在政爭中獲勝,那些主戰的也免不了身敗名裂的命運。哪怕他正在前線指揮數十萬大軍,哪怕他正與外敵血戰沙場。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頭向北方謝罪的事情發生,所以才有前線將士孤軍奮戰,而後方文官卻壓下告急文書經年不公示,營造太平盛世假象這種荒誕事情的發生。

要與大元爭天下,作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把目前殘宋已經所剩無幾的力量都擰在一起,而不是繼續內斗下去。

這需要他做一個名正言順的權臣,而不是繼續像眼前一樣,與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目前他雖然憑著破虜軍的支持,造成了與行朝分庭抗禮的事實,但這種結構不穩定。至少,張珪認為,以目前的殘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虜軍主力北伐。

一旦破虜軍離開南方過遠,讓福建和兩廣出現力量空白,那些自認為對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會打著各種名義迅速填補進來。在很多人眼里,維護朝廷權威,永遠比北伐重要。屆時,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動搖,破虜軍的後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斷。那樣,文天祥的路就只剩下兩條,要么領兵反叛,殺回福建,將破壞其北進的人全殺掉。要么交出兵權,做下一個岳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