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八(1 / 2)

指南錄 酒徒 2988 字 2023-02-28

天下(八)

平底沙船仿佛也感受到了來自周圍目光的壓力,澀滯而行,兩里余水路,走了數千年般漫長。

只是下午的陽光,始終燦爛地照在木帆面相同的位置,未曾稍移。

沙船終於駛進了自家水門,黃真、殷實、唐世雄等幾個管軍萬戶同時迎了上來,圍住朱清問道:「大當家,怎么說?」

朱清沒有回答,爬舷梯的腳突然抖了一下,差點把自己摔落到水中去。旁邊的張瑄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邊攙扶著朱清向甲板上走,邊沖眾人嚷嚷道:「進船艙里說,沒看見大當家累么!」

幾個管軍萬戶自覺唐突,帶著滿臉歉意走進了船艙。也難怪大伙舉止失措,自從朱清接任大當家以來,今天是幫會中所面臨最惡劣的局勢,未傾力而戰,敗局已定,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朱清亦不知道!

想當年,黃水幫受到大宋水師偷襲,他帶著張瑄、黃真等人一路逃到高麗,九死一生,都未曾氣餒過,未曾說過一個「服」字。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站在道義的制高點。誰不知道北方水路豪傑心懷大宋,向來只襲擊金國和蒙古的船隊,不向南方劫掠。趙姓官家剛得到過北方水路豪傑的幫助,轉眼就忘了大伙的恩德,幫著寇仇剿滅起海盜來!只要大伙一口氣尚在,怎肯向這忘恩負義之輩服軟?

可今天,方馗幾句責罵卻讓朱清無法自辯。很多話,依然如洪鍾一樣回盪在他的耳邊。雖然在某種角度上,朱清覺得自己與方馗的選擇差別不大,都是上岸尋了出路,只不過一家投靠了文天祥,一家投靠了大元而已。

但方馗問得好,「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可以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慘死於屠刀之下么?」

不能,朱清心里明白,十幾萬與幾百萬,犧牲哪個都不應該,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浪里豹欺人太甚!」四當家黃真的一句咆哮,把朱清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抬起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平素議事的帥位上,而麾下幾個管軍萬戶,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方家不過找對了時機,投了個有實力的主子罷了,有什么資格指摘別人不是!要我說,咱們干脆破釜沉舟,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老三黃真跳著著腳說道。這個四弟平時行事魯莽,是出了名的拼命三朗。看樣子,他已經從張瑄口里得知了方馗開出的條件,准備與對方決死一拼。

「對,咱跟他們拼了,老子這就是組織水鬼隊。潛過去鑿了他的座艦,拼著死也賺他一個夠本!」老四殷實跳起來迎合。這種情況下,取勝是沒有可能了,但黃水幫向來與南方方家不分高下,此刻寧可死了,也不能墜了北方水路豪傑的顏面。

「只怕靠不近浪里豹的座艦,他們的船速度快。並且浪里豹也是個老行船的,知道這水里的路數!」老五唐世雄向來謹慎,搖搖頭,低聲提醒。

「那你說怎么辦,難道咱黃水幫就伸出脖子去,任人砍?」老四殷實指唐世雄的鼻子質問道。

「他們目的是劫糧,不是殺人。一會小弟帶人沖過去,纏住方家的炮艦。大哥、二哥換了小海鰍,向岸邊突。三哥和四哥各駕駛一艘兩千料巨艦,掛著大哥的旗號帶人分頭向外海和岸邊沖。咱近二百艘船散開,他挨個抓,也得抓上一天一夜……」唐世雄不理睬殷實的質問,條理清晰地安排。

「老五!」殷實收回手指,噎住了。

「咱們兄弟,只要有一個活著,將來找回這個場子罷了!他方家勢力再大,總有船只落單的時候!」唐世雄抱了抱殷實,笑著說。根本沒把剛才對方的指責放在心上。

這就是海盜的行事原則。之所以彼此之間不趕盡殺絕,就是因為海面寬闊,每戰難免有漏網之魚。而一旦結下了不解冤仇,被人惦記者一輩子就難以合眼。幾百年里,海面上有多少個千船大幫,就是被幾個附骨之蛆般的仇家咬住,最後整個幫派灰飛煙滅。

幾個當家人不說話了,都認為唐世雄的建議是此刻最佳選擇。船艙被一股悲壯之氣所籠罩,大伙彼此抱了抱,就等著朱清一聲令下,便分散突圍。這時,卻聽見朱清夢囈般幽幽說道:「你們這么做,想過家中那十萬老弱么?」

「啊?」唐世雄等人楞住了,心中的悲壯感覺一掃而空,代之的卻是一股深深的憂慮和無奈。

如今,大伙的家已經不在海上了。無論是在劉家港還是在崇明鎮,弟兄們的家小已經生根發芽。

忽必烈待臣子寬厚,輕易不加罪於人。但如果有人讓他失望,受到的懲罰也非常嚴厲,抄家滅族是常見的事。二十萬石糧食失去,耽誤了大軍北伐。恐怕任何活著逃回去的人,都難免被砍頭正軍法的命運。而生活在岸上的那些家人,或充軍、或沒為官奴,恐怕沒有一個人能落得好下場。

「那怎么辦,難道咱就低頭服軟不成!咱北方豪傑,什么時候怕過他們南邊人物」張瑄紅著眼睛問道。跟在朱清後,他與大當家一起感受到了在方馗面前的屈辱。這種屈辱的感覺焚燒著他的思維,讓他無法對眼前局勢做出正常判斷。

「從我帶著你們受招安那天起,咱們北方水路,已經無法在他們面前抬頭了!」朱清緩緩站起身來,長嘆道。

仿佛瞬間了悟般,生命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苦笑了幾聲,朱清對著幾個好兄弟吩咐道:「老二,麻煩你與老五再去浪里豹那邊一趟,就說我答應投降。讓他想辦法保守秘密,一個月內,別把糧船被截的消息散出去!咱們也好安排家眷撤離。」

「這,是!」張瑄楞了楞,不情願地答應一聲,轉身出了艙門。臨出艙門前,唐世雄回頭看了朱清一眼,突然,眼圈無端地發紅。搖搖頭,他死命地將心中的不安壓了下去。

「老三,老四,你們兩個一會帶人回老家,將弟兄們的家眷分批接上船,先到岱山,大小衡山和泗礁諸島躲一躲,等人到齊了,帶他們去福建投文丞相吧。有二十萬石糧食做見面禮,文丞相不會虧待了大家!」朱清看了看唐真和殷實,鄭重地吩咐。

「是!」唐真和殷實低聲領命。對於朱清這個大哥,他兩個一向信服,即使心中不願意,也會不折不扣地將他的命令執行下去。

「要是有人不願意出海,就分些銀子給他們,讓他們散去吧。別留在老家等人來捉!」朱清拿出一串鑰匙,按在黃真手中。「咱們這些年積累的家業,還有歸順大元後走私所得,都在這兒,你們分配勻了,別讓人有了抱怨!」

「嗯!」黃真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收起鑰匙,心中依然有所不甘,低聲問了一句,「大當家,你呢?文丞相會重用咱么?」

「我聽說楊曉榮、李興,都是降將,在破虜軍中皆獨當一面。你們去了那里,地位不會低於千戶之下。至於我」朱清慘然一笑,「我丟了陛下的糧食,也該去北方,給他個交代吧!」

「大當家!」唐真和殷實一個箭步跳了過來,死死地拉住了朱清的胳膊。此刻,二人終於明白朱清為什么安排張瑄和唐世雄去接洽投降,而把他們兩個留下的道理。張瑄在艦隊中影響大僅僅次於朱清,唐世雄心思縝密,有他二人在,朱清就無法做種舍生取義的事。

「放手吧,如果沒人去岸上給沿途各港口官員一套說辭,讓他們相信糧船還在。你們能有一個月的脫身時間么?」朱清笑著抖動雙臂,從黃殷二人的掌握中脫出身來,「是我自己把路走盡了,怪不得別人。是我,是我明白的太遲了。眼中只有朝廷,卻不知道朝廷之上,還有國家!」

「國家?」黃真和殷實喃喃道,一股無名的悲憤涌上他們心頭。從小到大,耳邊聽到的全是君臣父子,誰曾告訴他們『國家』兩個字?而這兩個字,不過是從南方剛剛有人提出來,憑什么為了這兩個字,就要朱清無怨無悔地去死。

「到了南邊多看看,你們慢慢會懂!」朱清笑著道,仿佛一個了悟的禪師,在鼓勵著迷茫的弟子。

國家是什么,一言兩語朱清說不清楚。

但投靠了文天祥的方馗,卻可以站在國家的角度居高臨下地沖自己呵斥,讓自己看看江南百萬百姓在蒙古人屠刀下迸射的鮮血。

朱清當時心里不服,卻找不到一個詞為自己申辯。海盜們不像儒家,在他們的詞典里沒有天命和氣運這一說法。海盜們也從來沒承認過任何龍子龍孫有資格成為整個華夏的主宰。但海盜們的心中,卻有著明確的國家概念。雖然他們的信仰中,對這兩個字從來沒像南方報紙上,那么清晰地闡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