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九(1 / 2)

指南錄 酒徒 2916 字 2023-02-28

初(九)

一排晶瑩的汗珠在陳復宋蒼白的額頭上冒了出來。暖冬的風中,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後背潮哄哄的被風吹成了冰涼的一片。

「這就是丞相大人所說的平等真意么?」陳復宋拒絕相信。作為大都督府的鐵桿追隨著,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嬰兒一樣干凈。人世間的欺詐、骯臟、巧取豪奪行為絕不應該出現在新政身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他,新政不是善舉,也非惡途,這個新政本無善惡,它只是一種方式,一種可以讓國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喪失了道德制高點後的他很迷茫,但是,他還是決定把文天祥的命令執行下去。「但願,通過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陳復宋這樣想著,身影漸漸消失於冬季的福州街頭。

街頭巷尾,不止陳復宋一個迷茫者。關於南洋商團的正義性的討論及其後來的行為的關注,貫串了漫長的世紀,甚至慢慢發展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伴著這場論戰,新政和傳統,新學與舊學,約法與祖制,野蠻務實與仁義清高,所有帶有時代烙印的東西,在思想領域爆發了激烈的沖突。這一點,非但文天祥和杜規等幾個商團的始作俑者沒有預見到,整個大宋的儒林都沒預料到。

「這是個混亂的時代,當大多數人還在為北方局勢未穩,大都督府如此大張旗鼓去懲辦一個不知名的蠻荒小國的舉動是否應該時,一個怪獸,已經悄悄地從新政和約法的蛋殼中探出頭來,張開了長滿獠牙的大口……」幾百年後,一個在華夏國立中央大學做研究西方哲學家在給朋友的信中如是寫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傳說中擁有一本上帝賜給的天書的話,他應該做得更好,避免這些血腥和骯臟原始積累。很遺憾的是,他沒有做到。在我們西方,同樣也沒有人做到……」

這篇充滿個人感情因素的信在報紙上發表後,頓時成為一派社會科學研究者關注的焦點。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場不小的轟動。但一些冷靜的學者,卻對此嗤之以鼻。經過研究,他們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混亂、迷茫,還有那個時代與約法精神相抵觸的武裝商團,不過是在華夏舊的主流思想即將消亡,新的思潮誕生之初的一種表象。表象下面的本質是,以陳龍復等人為主導的新派儒學漸漸戰勝舊派儒學,成為新時代的理論基礎!」

這個結論很有說服力,祥興三年福建發生的歷史大事,在後世眼中也的確也表現出了這種端倪。特別是武裝商團誕生,更是突破了傳統儒學的框架,也將華夏幾千年來的外交思維帶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傳統儒學的指導下,中原王朝對周邊民族的政策可大體歸納為三種模式。第一是吞並,在王朝建立之初,對於受中原文化影響深遠的地區,一定會吞並其於版圖之內,從而達到儒學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種模式為羈縻,對距離中原王朝首都過於遠,或者百姓過於「野蠻」的地區適用。中原王朝通過外交或軍事途徑,讓「蠻夷之邦」前來朝拜,進貢。從而達到四夷來朝的儒學標准。但這個方法同常會出現偏差,那些不知道禮儀廉恥為何物的周邊小國往往體會不了中原王朝只讓你表示恭順,就給很多回賜的「良苦用心」,動輒造反,宣布不服王化。而宣布不服王化後,他們亦沒有太大損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性地懲罰一下,讓小國繼續進貢,但隨著使節回贈的物品會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復無常居然成了一些「蠻夷」小國討要好處的手段。以朝貢為名義的勒索行為,也讓中原王朝大為頭痛。

第三種模式則為輸送,這是大宋的獨創。在大宋自太宗之後與中原周邊的國家戰爭中,無論占了上風還是處於下風,都喜歡以子女玉帛來平息對方的怒氣,順便顯一顯大國風范。以至於北方民族的胃口養得越來越大,直到成為套在大宋脖頸上的絞索。

為幾個商人的損失攻打他國,並派武裝商團隨軍掠奪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華夏的大國風范。用當時大宋負責外交方面事務的丞相陳宜中的話來說,「這簡直是侮辱華夏斯文!我中華上國的顏面何在?我堂堂禮儀之邦,從此之後,就成為強盜之國矣!」

以陳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來看,搶掠是違背聖人之道的。持干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誠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於被葛朗國殺死的那幾個海商,他們算什么,在不過是幾萬海商中的一員,一棵雜草而已。為了達到聖人之世,這幾個海商理所當然要被忽略掉。絕對不能幾個刁民的生命,調動一個國家的全部力量去強出頭!更不應該通過戰爭的手段來謀利,戰爭必須是義戰,不義之戰縱然取得短暫的勝利,最終也得不到好結果。

空盪盪的朝堂上,陳宜中的聲音寂寞地回響著。幾個留在皇帝身邊的官員不耐煩地盯著廊柱,仔細研究其上面陽光移動的速度。(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少年皇帝趙昺打了個哈欠,看看眾人,在看看一臉激憤之色的陳宜中,慢吞吞地問道:「眾卿家有什么看法啊,如果沒人附議陳丞相,朕可就要在與葛朗國的宣戰文告上用印了。」

說完,熟練地打開錦盒,拿出傳國玉璽。

「臣附議!」樞密副使張世傑出班,顫抖著聲音說道。自江淮軍全軍覆沒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曾經在興宋軍中將養了一段時間,最近興宋軍應文天祥之邀,將總部搬往福州。張世傑覺得無顏去見當年舊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掛了一個樞密副使和禁軍副統制的虛職。

趙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蓋印的動作。《臨時約法》規定,他有一次駁回大都督府決議之權。當決議被駁回後,如果大都督府堅持己見,則皇帝不能再駁。但趙昺從來沒有嘗試過這個權力,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來的政令上看都不看蓋印,然後盡快命人將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只有履行完這個義務後,他才能回到後宮中與鄧光薦等人讀書、賞畫,聽他們議論天下大事還有大宋之外各國發生的故事。才能有時間跟著苗春留給他的侍衛們學習格斗技巧,兵器與弩箭使用技巧。

表面上,趙昺依然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這個目睹了哥哥在絕望中慘死的孩子,比同齡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隱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宮不是最安全的,身邊縱有二十萬宣誓效忠的兵馬,依然難逃「失足」落水的命運。口口聲聲為了大宋,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誠,今天滿臉忠義的人,明天就可能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諾賣了皇家。儒學不是唯一的治國經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時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辦法。新儒和舊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與陳宜中等人畢生所學,有著本質的區別。趙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問。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豐滿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現就是裝稚嫩。

「臣以為,大宋目前危機在北,而不在南。與其傾水師之內征討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遼東,長江以南,只有達春和賽因德齊兩路大軍。而賽因德齊主力盡在雲南,只要我軍擊潰達春,則兩江兩浙故地,盡可恢復!」

跟張元等人在興宋軍中交流了一段時間,張世傑的大局觀見漲,對眼下江南戰局,分析得頭頭是道。

陳吊眼和李興在兩浙步步緊逼,范文虎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而達春卻不發一兵援救。這充分說明瘟疫對元軍的打擊也很大。如果破虜軍能抓住這個機會趁勢一擊,將元軍趕出江南亦不無可能。

「喔!」幼帝趙昺張開嘴巴,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個動作十分可愛,連本來氣憤添膺陳宜中都被逗得莞爾一笑。金殿里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為數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機笑著議論道:「是啊,是啊,這么好的機會,丞相大人怎么沒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積蓄力量吧。最近兵馬調動頻繁,興宋軍到各地接替破虜軍剿匪與維護地方治安之責,就是在為此做准備。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後,大宋背後無憂,前方才能集中力量。況且臣以為,水師這次出擊,不會耗時太久!」

帝師鄧光薦笑著議論道,「既然陛下將戰守之權皆交給了丞相,切莫再干涉其行使職責。否則,三軍不知聽命與誰,反倒耽誤了大事!」

「臣以為鄧大人之言有理!」趙時俊出班,站到了鄧光薦身邊。雖然平素與鄧光薦往來不多,但此時,趙時俊非常感激鄧光薦能秉公論事。

張世傑與陳宜中以目互視,都感覺有些尷尬。二人事先並未有過溝通,但無意間,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雖然彼此的見解有分歧,但被拋離權力核心之外的空曠感,卻把彼此的關系慢慢拉近。

「既然朕與丞相有約在先,則不宜多問。況且文丞相那里看局勢,肯定比朕這邊看得清楚。」趙昺揮了揮手,大度地說道,「張愛卿可以將你們的建議寫下來,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會采納!至於南征葛朗么……」趙昺猶豫了一下,臉上出現了幾分躍躍欲試的表情。(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陛下,根據《臨時約法》,大宋有保護治下百姓之責。所以文相此舉,雖然聲勢過於巨大,於法卻無可厚非!」

陸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啟奏道。他的頭很低,沒有人看清楚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但有機靈者卻清晰地看見,陳宜中、鄧光薦、張世傑等人的臉部,同時跳了跳。

沒有人想到,陸秀夫會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說話。

「如此,朕就用印。眾卿還有什么事情啟奏,若無事情…….」趙昺抓起玉璽,輕輕蓋在征伐令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