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狩 四(1 / 2)

指南錄 酒徒 2738 字 2023-02-28

狩(四)

三月的大都,平地積有三尺土,縱馬踏上去,煙塵竄起老高,將整條官道都籠罩在濃濃的黃煙里。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氣喘吁吁地馳騁在塵土中,鍋盔般肥厚的大臉上全是土,被汗水一沖,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說來奇怪,這位一向喜歡坐轎的威權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只顧用皮鞭敲打著馬頸,催促胯下坐騎速度再加快一點。

「老,老爺,快到了,蒼雲觀快到了,轉過前面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氣喘吁吁地在一邊報告。

從早上縱馬狂奔到現在,路上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作為下人,他沒有權力抱怨自家主人發瘋,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這荒山野地拜訪個臭道士。但無論是為了平章家的臉面或自己已經磨出泡來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馬能停下來,在路邊找個農家洗把臉,換身干凈衣服再繼續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腦袋,你們就跟著全歇了!」阿合馬瞪了管家一眼,沒好氣地罵道。

「快,速度快一些。你們兩個,頭前去通知疊山道長,告訴他平章大人微服來訪,讓他准備熱茶、細點。其他幾個,頭前探路,把不相干人等趕開。說你呢,楞什么,就跟木頭樁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轉過頭來,把火氣全部都釋放到眾侍衛身上。

一干侍衛被人吆喝慣了,敢怒不敢言,敲打著戰馬四下散去。阿合馬帶了帶韁繩,將速度稍稍放慢,借著迎面吹來的山風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自從給忽必烈上了那道請求封自己的兒子忽辛為「同僉樞密院事」的折子後,這種不安的感覺就包圍了他。阿合馬不笨,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但一個月前那個頭生雙角的夢,以及醒來後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夢時所說的幾句斷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鐵嘴對其命格的推算,讓他實在難以抵擋得住那些誘惑。

依照古蘭經,這個頭生雙角的怪夢沒有任何意義。但此刻阿合馬早已改信了趙公元帥,對一切於自己有好處的怪力亂神都甚感興趣。做了那個頭上長角的怪夢後一個月,身邊親信無不賀他的命格貴不可言,只有平素往來密切的疊山道長,勸其小心謹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輕舉妄動。

「大人是能臣,寵臣,卻不是權臣。手中無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寵,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與其給子侄爭什么兵權,不如花重金交好幾個負責大都治安的萬戶,鞏固根本。如是十余年經營,羽翼豐滿後,方可做其他打算!」半個月前,疊山道長聽阿合馬說完自己的美夢後,如是奉勸。

阿合馬當時卻不以為然,他之所以與疊山道長交往,看重的是這個道士幽默的口才,還有其豐厚的家底。自從幫著疊山設計除去仇家劉深後,整個蒼雲觀就把阿合馬當成了大恩人。逢年過節禮數不缺,平素里還會將道士們四處雲游,弄來的珍稀之物不斷孝敬。而阿合馬也欣賞疊山分析時政時思維的敏銳鋒利,每每將朝堂上發生的大事說給他聽,讓他用市井語言調侃一番,發泄一下對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滿。

疊山道士勸他不要為子謀兵權,惹火上身,阿合馬聽不進去。但是,今天他從忽必烈千里迢迢送回的聖旨中,明顯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老謀深算的忽必烈沒有追究阿合馬拖延大軍糧草不發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諸臣,說軍中斬獲甚多,糧草充足。以忽辛未曾從過軍,不熟悉軍務為借口,拒絕了阿合馬對他的推薦。同時,為了安慰阿合馬,忽必烈將總是彈劾阿合馬的御史崔斌以誣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獄。並且讓御前侍衛秦長卿持自己的親筆手書,當眾訓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干涉阿合馬份內的工作。

忽必烈有這么聖明?阿合馬不敢相信。按阿合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關系實際上是一種主仆關系,真金太子與自己名為君臣,實為主奴。為了一個奴才去訓斥一個主人,這種行為已經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則。

而非常之舉幕後掩蓋著什么心思,阿合馬猜不到。在確定除了傳旨的御前侍衛外,大都城附近並無大規模軍事調動的行動後,他匆匆地送出了剛剛收集到大都的軍糧。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就帶著管家和侍衛,向蒼雲觀奔來。(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他想向熟悉漢人做事習慣的疊山道長問一問,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么。自己應該怎么去應對才能修補這道君臣之間出現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釋,才能讓這個骨子里多疑、凶殘的老頭兒相信自己的確是竭盡全力在籌備軍資,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蒼雲觀不大,干凈素雅的一個小座院落襯托著主人的修養。聽說平章政事大人親自來訪,疊山道長早早地迎出了山門。三、五個道士清水潑街,白帚撣塵,將門前石路打掃得干干凈凈。阿合馬下了坐騎,讓侍衛們在觀牆外候命,徑自帶著管家穆罕默德與疊山道長寒暄著走了進去。

淡青色的山門在眾人身後「吱呀」一聲合攏,將塵世間的喧囂關閉在外。幾行吃齋飯的鴿子受了驚,呼啦拉飛起來,向南邊漸漸濕潤的天空掠去。

「恐怕大人把軍糧發得太早了!」

洗過臉,奉過茶,聽阿合馬說完來意,疊山道長鄭重地說道。

「什么?早?已經耽擱快半個月了,若是再晚,幾十萬大軍都得餓死在荒野里!」阿合馬楞了楞,手里得清茶差點沒潑將出來,皺著眉頭大聲抗辯。

「先前不急,皇上頭天申斥了太子殿下,第二天你就把軍糧快馬加鞭送了出去。這不是授人以口實是什么?」疊山道長搖搖頭,慢聲細語地提醒。近幾年,在於阿合馬的交往中,疊山收獲頗多。熟知了這個色目人的習性後,疊山在對其在鄙視之余,慢慢多了幾分好感。從某種程度上,阿合馬算得上疊山道長在大都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雖然這個朋友貪婪好色,與疊山稟性迥異。

聞此言,阿合馬臉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思真有些亂了。他的貪欲雖強,膽子卻一向不大。在上本為兒子討要兵權之時,並沒有向忽必烈撒謊。當時軍糧的確沒有籌備齊,無法啟運。昨天發現自己的圖謀沒得逞後,立刻存了討好忽必烈的心思,將軍糧快速運了出去。卻沒想到,在外人眼中這反而成了心虛的表現。

「你啊,根基未穩就想圖大事。做到一半又想中途反悔。皇權之爭,你以為是做買賣么,還能討價還價一番。那是賭博啊,要么不下注,輸了就要把身價性命全搭進去!」看到阿合馬那幅惶恐樣兒,疊山道長嘆了口氣,數落道。

搭上這條線不容易,幾年來,全憑著阿合馬的炫耀,大都督府那邊才能將北元的朝堂決策、兵力部署、調度情況掌握清楚。文天祥才能從容地整合大宋各方力量,打下個穩定的立足之所來。如果阿合馬倒了,少了一個重要的消息來源不說,買通如此級別的高官,又需要一大筆開銷。

「那,那,有什么辦法,讓,讓萬歲不懷疑我!」阿合馬擦了把臉上的油汗,結結巴巴地問道。

他完全明白了疊山的意思,如果糧草未發,忽必烈父子想要收拾自己,就得承擔延誤前線軍糧補給的後果。但是昨天糧草已經發了出去,此刻忽必烈奪了自己的權柄,啟用新人,就有了足夠的緩沖時間。

「沒有辦法讓忽必烈不懷疑你,畢竟你事先有要挾他的企圖。現在派人去追糧隊,沒有足夠的理由,估計也無法讓糧隊停止前進!」疊山道長搖搖頭,給了阿合馬一個否定的答案。(請大家到17k支持酒徒)

「那,那,那我該如何?我該如何?道長,真金太子一向視我為眼中釘。如果他真發了狠…….」阿合馬越說越怕,臉色慢慢變白,身體也跟著哆嗦起來。

現在,他真的很後悔當初沒聽疊山的話,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不臣之心。但是禍已經闖出來了,眼下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應對,而不是說自己多么後悔。自己門下食客幕僚上千,但真正稱得上有遠見的,任何人都比不過眼前這個出手闊綽,來歷古怪的疊山道士。

「後悔,已經沒有用了。估計此刻太子已經做了准備。平章大人,恕貧道直言問一句,京城留守司中,可有人與你關系密切?下屬當中,可有能言善辯,能面見大汗為你陳情者?憑借手中職權,多少兵馬,你能不經太子准許而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