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 十(1 / 2)

指南錄 酒徒 2902 字 2023-02-28

碰撞(十)

廬州城已經確確實實變成了一座大兵營,每天進進出出的,全是頂盔貫甲的蒙古鐵騎。大元朝軍紀早就「名聲在外」,這次,來的又是其中最「講道理」的蒙古軍,所以,百姓們只要方便逃的,早就逃到鄉下去了。即便是不得不留在城內的朝廷命官和豪門大戶,也把家中女眷偷偷送到了臨近村落里去「郊游」,把家中值錢一點兒的東西挖坑買到地底下,以免這些女子和金銀不自覺地「勾引」了一等人,害得人家不顧名聲找上們來求索。

街市幾乎在一夜間蕭條,連天空中得鳥雀,也識趣地遠遁而去。對於這種人間鬼蜮般的荒涼景象,處在其中的蒙古將士們渾然不覺。相比於周邊環境,他們更關心的是什么時候大軍能開拔到前線,以便他們開始娛樂般的砍殺。自從上一次臨安不戰而下之日算起,武士們已經很久沒這么大規模集結過了。或者說,兩淮一帶從來沒集結過這么多貨真價實的蒙古軍。想想吧,十七萬,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數字。當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子模國,軍中真正的蒙古武士不過才四萬余人。拔都汗從西域把疆土擴展到多瑙河畔,所部蒙古軍不過兩萬。大伙兒不知道南方那個姓文的漢人,究竟使出了什么魔法,居然讓大汗調動傾國之兵來對付他。

有的士兵年齡已經很大,頭盔下面露出一縷縷白發。但從他們蒼老的面孔上,你根本看不到一絲對戰爭的厭倦。相反,在這個城市里,無論百戰老兵還是初上戰場的少年,眼里都閃耀著嗜血的渴望。

大多數蒙古人不認識字,也疏於理財。他們的家族自曾祖父那一代起,就跟著不同的大汗東征西討,殺漢人、殺色目人、殺女真和契丹人,也殺蒙古人。可以說,除了嫻熟的殺人技巧外,他們一無所長。如果沒有掠奪和戰爭,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在這世界上生存下去。

而伯顏所下的征發令,是他們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除了蒙古人自己外,全天下的民族幾乎讓大汗征服光了。這次南下攻宋,也許就是蒙古民族的最後一戰。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這些士兵們其中的一些人就能飛黃騰達,得到一個大大的官爵,以及與官爵相對應的牧場、農田和奴隸。即便不能因軍功而爬上高位,至少,能通過城破後的屠殺和劫掠,得到能花上十幾年的財富和回到族中與他人吹噓的資本。即便不小心戰死了,當然,在大多數人心里這不可能,漢人,特別是漢人中以懦弱為名的南方漢人,怎么可能有機會殺死蒙古武士呢。所以,這種比方是晦氣的,非常不恰當的一種假設。即便在戰場上被漢人殺死了,士兵們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遺憾什么呢,在草原上,大伙本來就是一無所有,戰死了,反而不必回塞外去面對每年冬天那難捱的風霜。

與士兵們幾乎沸騰的求戰心境不同,臨時騰空的府衙里,伯顏,還有幾位大元朝四處爭戰了數十年的老將們,舉止反而越來越謹慎。

如今的漢人已經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漢人了,那個名字叫文天祥的人在短短五年間讓他們脫胎換骨。已經有數名以謀略著稱的宿將栽在這個大宋狀元手里。索都、李恆、張弘范、劉深,他們其中隨便一個,都非庸庸碌碌之輩。即使是那個屢戰屢敗,最後屍首都不知埋到哪里的范文虎,當年也是排得上號的大人物。忽必烈汗得到他的投誠的消息時,曾經從氈塌上跳下來,赤著腳在泥地里轉了三個大圈,邊轉,邊慶幸長生天保佑,讓大元從此沒有了值得重視的強敵。

而這些人轉眼都敗在了文天祥手里,或被破虜軍陣斬,或被忽必烈汗誅殺。征南名將中,如今只剩下一個達春還在江南西路苦苦支撐,他的求援信一封挨著一封,信使隊伍幾乎從贛州排到了長江邊上。

在如此輝煌的戰績下,如果誰再能得出文天祥不會打仗的結論,那他昨夜睡覺時,一定是腦袋被風吹了,此刻在閉著眼睛說胡話。但若說文天祥會用兵,伯顏麾下的宿將們,卻看不出此人到底打算干什么,為何一出手,就是一個漏洞百出的昏招。

就在今天早上,盱眙軍(今盱眙)和無為(今廬江、巢縣一帶)軍的統軍萬戶同時遣使告急,說有一伙破虜軍,約數萬人馬於前日跨過了長江,趁守軍不備拿下了真州(六合),目前其前鋒正向滁州一帶快速推進。

聽到這個消息,正准備調遣兵馬,分頭從蘄陽口和雷江口過江的伯顏大吃一驚,立刻擂鼓聚將,與麾下的那顏們探討破虜軍此舉的用意。

十幾位蒙古老將們議論紛紛,猜了小半日,也沒猜出破虜軍將領是不是瘋了,為什么要自尋死路。

兩淮過江的最佳地點有三處,皆為當年大宋名將曹彬南下滅殘唐所開辟。一為蘄陽口、二為雷江口,三為采石磯,三處水道江面狹窄,當年宋軍南下時,曾經先後在那里搭設浮橋,接應大軍過江。在得到陳吊眼攻占建康的消息後,蒙古軍已經決定繞路南下。伯顏沒有派遣兵馬去距離廬州最近的采石磯對岸,與大宋水師做過多糾纏,而是直接調頭向西。西線南北兩岸皆為大元所占,如此狹長的水道,宋將杜滸即便有心派艦隊巡邏,也無法擋住大軍的腳步。

誰也沒想到,一口吞下建康的陳吊眼還不甘心,居然主動殺過江來。滁州距離廬州不過一百五十余里,如果蒙古大軍繼續按原計劃渡江,廬州肯定會落入陳賊手中。到那時,十幾萬兵馬的補給線就會切斷,不但無法支援達春,恐怕連自己的退路都保不住。

可這樣一來,陳吊眼等於把他自己送入了死地。隔著一條大江,破虜軍很難及時得到補給供應。兩淮百姓雖然心向大宋,可這里是十年九災之地,加上百年來戰火不斷,民間貧瘠得連老鼠都打算搬家了。除非破虜軍向蒙古軍學習,把打下的一切地方當作敵國,直接從百姓手中搶糧。

「依卑職所見,此乃陳吊眼的疑兵之計。真州附近水面寬闊,便於大船往來。陳吊眼故意拿下真州,就是為了讓丞相心中生疑。我軍若前去剿賊,其必遁江而走。若不去剿,則此賊虛張聲勢,威脅我糧道,…….」爭論了一會兒,伯顏麾下愛將諾敏上前說道。

諾敏出身於札剌兒部,他的家族是最早追隨著成吉思汗掃平蒙古的諸部之一。因此他的在軍中地位非常尊崇,非但伯顏很看重他,其他年青貴胄將領也以其為楷模。他的話音未落,立刻有幾個年青的將領站起來對此觀點表示支持。

蔑兒乞部也是最早被成吉思汗並入麾下的部落之一,其部出身的年青將領奧敦格日樂身份最高貴,自我表現的心也最切。見伯顏對諾敏的話連連點頭,有心從中分些好處,向前走了幾步,站到諾敏身邊,大聲說道:「末將贊同諾敏將軍的看法。末將仔細解讀了以往戰報關於破虜軍的描述。發現文賊用兵一貫避實就虛,從來不肯與我軍主力硬碰。此賊通常做法是,以一小股部隊作為疑兵,拖住我主力於戰場之外。而賊兵則集中力量擊我外圍,當我外圍人馬被重創後,主力即使趕來,也無法再挽回全局!」

「的確如此!當年福建作戰,文賊以西門彪、林琦騷擾贛州,使得達春無法全力以赴。接著,又扶植乃顏與我作對,使大汗無法集中傾國之力南下。如今,我大軍過江在即,又遣陳吊眼到兩淮流竄。分明把陳吊眼用做了第二個乃顏!」塔塔兒部的老將塔賴捋著胡須說道。

在接到率軍趕往廬州集結的命令後,平素分散在各地衛護中樞,彈壓地方的蒙古軍將領都知道一場大戰即將來臨了。因此,每個人都對敵手的用兵特點做了些研究。近幾件南方報紙風行,日常能買到的報刊不下十幾種。把那上面關於破虜軍戰績描述的文章摘下來,匯總,不難總結出上述結論。

坐在帥位上的伯顏微微點頭,手捻著胡須,眼睛卻緊閉著,如同已經睡著了般,所做動作不過是與眾人相敷衍。這些結論與他內心的設想吻合,但這些結論卻對決策毫無用處。陳吊眼北上,打得是拖延時間的主意不假。但識破了敵軍的陰謀,不能於陰謀就此化解。陳吊眼如此大張旗鼓的過江,為的就是吸引大軍的注意力。無論你說他是送死也好,虛晃一槍即退也罷,你都必須面對他兵鋒已達滁州這個事實。只要這支力量在建康附近存在一天,哪怕他明天就退回江南去,都表明廬州時刻在其威脅之下。

「依末將之見,眼下我軍應兵分三路。兩路過江,一路迎擊陳吊眼!」薛良格部出身的下萬戶格根見伯顏遲遲不語,走上前試探著說道。

聞此言,伯顏猛地睜開,目光如炬,照得座前所有人都覺得頭頂亮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壓下那些切切議論的聲音,伯顏方開口問道:「格根將軍,如果本帥兵分三路,你看如何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