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 七(1 / 2)

指南錄 酒徒 2973 字 2023-02-28

驚雷(七)

當達春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棚馬車上的達春可以清晰地分辯出軍隊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從前後左右的馬蹄聲密度來判斷,附近至少還有上萬騎的樣子。上萬名騎兵一起逃命,這可是世間罕有的大場面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掙扎著從馬車上坐了起來。

「大帥,您小心!」緊跟在馬車後的兩個騎兵聽到車上的響動,探過頭來,關切地說道。黑暗里,達春無法通過面孔輪廓認出他們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時在身邊行走的那幾個。他心里一驚,伸手向車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憑借直覺,達春分辯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彎刀,立刻緊緊地握在手里。

「你們兩個叫什么名字,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呢,他們到哪里去了?這里是什么地方,領兵的將領是誰?把他叫過來,我要問話!」彎刀在手,達春心神稍定,壓低聲音,發出一連串地質疑。

「稟大帥,小的是吉亞,他叫烏恩,是烏恩起將軍讓我們來侍奉大人的。格日樂圖….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騎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都是達春貼身侍衛,白天潰敗的時候,大伙誰也顧不上誰,擁有千戶、萬戶頭銜的顯貴大將尚且有十幾人喪於陣中,兩個品級不過是百夫長的親兵,死活更沒人管了。

達春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騎兵不必為難了。不是沒追過潰兵,對於兵敗如山倒這個詞他很熟悉。只是以往他都站在勝利的一方,騎在戰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丟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卻是蒙古人,卻是達春自己!

「稟大帥,這里是方石山,一會翻過前方那道嶺,咱們就進入吉州了。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的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他到隊伍邊去了,一會就能趕過來!」另一個騎兵顯然比吉亞口齒清晰些,在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額爾德木圖?烏恩起」達春從記憶中挖出一張蒼老的面孔。額爾德木圖是個中萬戶,論起在軍中的資歷來,比達春還老些。但此人生於小族,出身不顯赫,又沒擔任過大汗的親衛,所以官職一直升不上去。至於烏恩起,估計連中千戶都不是,達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麾下有這么一號人。(請到17k支持酒徒,支持指南錄)

想到這,達春心里涌起一陣黯然。作為主帥的自己己昏迷後,輪到額爾德木圖和烏恩起出面整頓殘軍,這說明幾個親貴大將全沒能撤下來,乃爾哈、索力罕、哈爾巴拉、卓力格圖,都是跟了自己無數年,身經百戰的名將啊。可惜,就這么一次失敗,把他們的命全送了。

前方傳來一陣喧嘩,整支隊伍不得不停止了腳步。黑夜行軍,速度不好控制,幾名騎兵被後邊的人擠壓著,涌到了達春的馬車附近。吉亞和烏恩立刻帶著衛兵用刀鞘把他們砸到了路邊上。口齒伶俐的烏恩一邊砸,一邊大聲呵斥道:「混蛋,驢一樣笨,不知道大帥在車上休息么?擠什么擠,宋人開炮的時候,怎么沒見你們這么勇敢過?」

士兵們紛紛向兩邊避去,沒人敢出言反駁烏恩的指責。白天大伙在戰場上的表現的確辜負了蒙古軍的威名。現在回想起來,有的人還為自己在最後一刻的懦弱而感到恥辱。可四下里都是喊殺聲,誰知道有多少宋軍啊,況且中軍的大纛第一個倒下了,從那邊傳來的號角聲表達的意思也前後不一致。

「烏恩,給本帥找匹馬來!」達春低喝了一聲,制止了烏恩繼續責打士卒。戰無不勝的蒙古軍打了這么大的一個敗仗,誰心里都不好受。士兵們還可以互相責怪埋怨,而作為一軍主帥的他,則根本無法推卸責任。

是自己這邊人少么?大元士卒幾乎是破虜軍的三倍。是士兵們不夠勇敢?冒著那么猛烈的火炮,還能保持攻擊序列的隊伍,誰能指責他們的勇氣!是主帥指揮不得當?好像在戰場上某一刻,蒙古軍已經完成了迂回包抄動作,把破虜軍裹在了正中央……

帶著滿腔的自責與迷惑,達春從馬車上跳下來,翻身躍上一匹臨時讓出來的戰馬。挺直疲憊的身軀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兩邊開闊處,就在大軍隊列不遠的方向,點著無數綠色的燈籠,一行行,一列列,無聲無息,閃閃爍爍,好像幾百萬兵馬在列隊看著蒙古軍從他們中間通過!

「什么人?!」達春驚訝地喊出聲來。四野很靜,除了蒙古軍的嘈雜,周圍沒有別的聲音,甚至連野狗的吠叫和蟬鳴聲都聽不見。

士兵們紛紛拔出了彎刀,弓箭,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倉卒擺開接戰隊形。傳令兵和斥候在隊伍外圍跑來跑去,將前方和後方的敵情匯總到中軍,又將中軍的命令一一傳開去。片刻後,幾十名武士點燃火把,沖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邊半人多高的稗草顯得分外茂密。戰馬在如此深的草叢里沖不起速度,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漸漸逼近綠色燈火的邊緣。

所有人都絕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遠處那些燈籠來自破虜軍,接下來大伙就能聽見劇烈的炮擊聲。即便不是破虜軍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馬埋伏在路兩邊,一人一口,他們也能把整支蒙古大軍吃掉。(請到17k支持酒徒,支持指南錄)

火把照到地方,綠色燈籠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沒有一個人,一個活物。一個蒙古武士跳下馬,撿起什么東西,用力向遠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綠色的軌跡由近到遠,流星般落到遠方,落入燈籠之海。

「是鬼火!」達春心中一凜,冷汗順著額頭流了滿臉。

這是鬼火,數年來,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無數農田變成了牧場,習慣了殺戮的蒙古人樂此不疲。只有在這種潰敗之夜,他們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來的傑作。

那么多鬼火,如果每一點都來自一個宋人的冤魂,將是多少宋人?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達春聽見周圍武士們牙齒碰撞的聲響,這些無所畏懼的勇士在發抖,在打冷戰。他也感覺到自己也在發抖,連同胯下戰馬都跟著顫抖個不停。

蒙古人信奉長生天,自認為是長生天保佑的驕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隸,都是可隨便宰殺的野獸。多年來,他們如出籠的獅子一樣四處咆哮,四處征服,只有在這撤退的靜夜,他們才能有空閑在自己留下的「偉業「之前,欣賞其中的「宏偉博大」!

在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面前,萬余大軍顯得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稱頌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績加在一起,也無法比得上這「偉業」的萬分之一。

蒙古將士們挨挨擠擠地向一處湊,盡量把彼此之間縫隙壓到最小。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壓得大軍透不過氣來。

「舉火,傳我的將令,全軍舉火,快速前進!」達春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大喊道,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卻不願意再於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舉火,會暴露我們的行蹤!」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後邊傳來,制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達春憤怒地回頭看去,只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帶著兩個親兵,匆匆忙忙地趕來。

「大帥,末將魯莽,請大帥責罰!」額爾德木圖沖上前,先在馬背上深施一禮,卸掉達春的火氣,然後,緩緩地勸道:「我軍近萬兵馬同時舉火,四十里外可見火光。據斥候回報,逆賊林琦、西門彪,叛將武忠,張直都在向我軍靠攏。一旦有蟊賊趁亂堵我退路,則三軍危矣!」

達春沒想到有這么多人前來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確判斷,沖著傳令兵說道:「既然如此,傳本帥將令,前鋒派一個百人隊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舉火。三軍連夜急行,到……」

說到這里,他又楞住了。這場失敗來得太突然,在他原來的計劃里,根本沒想到一旦戰敗,大軍該撤到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