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六(1 / 2)

指南錄 酒徒 2838 字 2023-02-28

輪回(六)

為了安全起見,忽必烈的御輦距離炮兵非常遠。所以黎貴達接到命令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趕了過來。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讓他感覺如在夢里,大隊的士兵穿著蒙古式布袍,頂著圓帽,嘴里卻用漢語哼唱著北方民歌。大隊的戰俘衣衫襤褸,被繩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發出來的卻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獨。

他在距離御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給侍衛,經過怯薛們的通報後,爬上了忽必烈的馬車。大車上的布置很奢華,也很舒適。對於年齡已經快到七十歲的老人來說,這點享受並不為過。更何況忽必烈剛剛在遼東打了一個大勝仗,正是該輕松一下好好品味勝利喜悅的時候。

「黎將軍,過來坐!朕賜你的那幾個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稱職?」忽必烈看見黎貴達,很熱情地問道。

黎貴達很明顯地楞了一下,這種客氣的態度他可不習慣。在他的設想中,一國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見臣子時,根本不應該關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過來這是蒙古人的傳統,忽必烈能這么問是對自己青眼有加,並沒有什么讓自己難堪的意思。

怯薛完澤的臉上帶出了幾分譏笑,黎貴達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蒙古人里的漢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內混進了黑羊般不倫不類,雙方從語言、風俗習慣和文化上都很難融合到一處。

「臣,奴,奴婢謝陛下掛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們伺候得很好!」黎貴達用世界上最純潔的眼睛翻了完澤一下,低聲答道。

來到北方這么久了,他依然不習慣像葉李等人那樣用奴婢來自稱。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話時,不知不覺間就會磕絆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稱奴婢。如果你心里站著,想必自稱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擺擺手,大度地說道。

「奴,臣,臣不敢!」黎貴達感激地磕了個頭,然後坐直了身子。老實說,忽必烈是他見過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賞罰分明。雖然眼下自己還是個三等漢人,帳篷里卻有四名純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賜予的領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貴達依舊覺得自己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儒、名士那樣奴顏婢膝,也無法讓自己如蒙古兒郎一樣自信。短短幾年的破虜軍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雖然在軍中時總覺得受到壓抑、委屈,可離開了福建後,他卻發現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輕松的時光。

「卿不辭辛苦為朕趕造野戰火炮。朕能這么快盪平反賊,卿居功致偉。若朕麾下能多有幾個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處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覺到了氣氛地尷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緣由,換了些斯文的說辭勉勵道。

「臣無德無能,蒙陛下賞識,一直無以為報」黎貴達謙虛地回答,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問對套路。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載於史冊上的君臣問對方式,依然讓他覺得心里膩膩的,仿佛塗了了層牛油般難受。「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來,愚心任事,不避艱難。托萬歲洪福,同僚協力,終有些許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願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馬!」

「百工坊本來就該歸你管,這次回京後,工部侍郎一職也由你承擔!」忽必烈耐著性子把黎貴達的套路話聽完,點點頭,說道。他本來想賞黎貴達一個工部尚書的職位,蒙古人對開河、築城、修路、架橋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書這個位置大伙也不稀罕。聽了黎貴達謙虛的話,又想起了大儒許衡說的「馭下之道」,話到嘴邊的時候又把准備給黎貴達的官職降了一級,剩下的一級留在他將來立了新功後再做打算。

「奴,臣謝陛下隆恩!」黎貴達頓首稱謝。低下頭的剎那,眼神里露出些許失望。「如果當日果斷突圍,恐怕在南方的職位不低於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復……」這種想法讓他愈發覺得身上的蒙古袍別扭,遠不及破虜軍制式鎧甲穿得舒服。

「不用謝,這是你自己拼出來的!」忽必烈笑著說道。盡管自幼受到儒學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紅利的思維方式還深深影響著他,以至於每次在他封賞大臣時,不知不覺間就回歸傳統習慣。他揮手叫過近侍,命人記錄皇帝聖旨,給黎貴達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戶,又在遼東新征服的土地上劃出一小塊草場作為養身地賜給了黎貴達。待黎貴達感激的語無倫次後,方才指著桌案上的諜報問道:「有幾分南方來的情報,朕甚覺得奇怪,你來說說,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樣?」

文天祥?黎貴達聽到這個名字後眼神頓時一亮。他一直認為自己混到今天這個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賴文天祥所賜,那種又妒、又恨還帶著幾分佩服的感覺讓他每聽說與文天祥有關的事情,心情就難以平靜。

向忽必烈告了個罪,,黎貴達拿起桌上的諜報仔細翻看起來。諜報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經是他的屬下,有的曾經和他共事,還有的屬於他看不慣,也不願意搭理那一類。如今,這些人都成了大元細作重點關注對象,在漢人口中的聲望遠非他這個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懷著忌妒、羨慕交織的心情將諜報看了一遍,黎貴達坐直了身軀,輕輕地嘆了口氣,「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顏丞相再晚過江半個月…..」他搖搖頭,把後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邊伺候忽必烈筆墨的完澤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所謂漢人中的智者,不過如此。萬歲怎可能與殘宋講和,伯顏丞相再晚些過江,豈不遂了亂賊的意!』他豎起耳朵,等著聽忽必烈對黎貴達的斥責。

出忽完澤的意料,忽必烈並沒有被黎貴達不切實際的假設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無遺憾地回應:「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沒伯顏這二十萬大軍壓境。恐怕反賊的內訌不會這么快結束,那些南人向來勇於內斗,怯於公戰……」

說到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貴達,補充道:「卿不同於那些南人,是個真正的豪傑!」

這句話很傷黎貴達自尊,雖然他眼下已經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內心深處卻依然認同自己為南方漢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來有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破虜軍軍規中,亦有『刀口不對內』的信條。所以這次內爭無論哪一方獲勝,想必殺戮都不會太重。臣剛才想說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顏丞相的兵馬還沒過江。破虜軍將領既然已經把文賊推到了護國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繼續向前推一步。而文賊為人又太重視虛名,如此一來,恐怕不是幾個人加官進爵那么簡單!」

加官進爵這四個字,被黎貴達咬得很重。劉子俊等人被調離核心位置,可以說是升遷,也可以說被剝奪了一部分權力。以黎貴達對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認為這肯定與刺客事件有關。眾人不可能做對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規模官員調動的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眾人做了自以為對文天祥有利,卻不能為文天祥接受的舉動。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動忽略了黎貴達話語中為南人品性辯護的意味。「若是文賊不當皇帝,肯定讓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賊當了皇帝,哈哈,他的忠義形象盡毀,那些跟著破虜軍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