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戰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2767 字 2023-02-28

國戰(一)

江南西路秋色與北國大相迥異。這里山多地險,過江而來的北風被山川所擋,止步不前。掠海而下雲氣又被峰巒所隔,凝滯不動。風雲際會之間,晴雨難料。把群山腳下的荒原滋潤得碧綠如墨,沿著山腳向上,層層樹木卻深紅淺黃,如有人用畫筆塗抹過般,說不出的絢麗。

「老夫早聞江南秋好,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俗!」伯顏用馬鞭指點著眼前無邊秋色贊道。上一次大軍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勢若破竹,一直打到臨安城下也沒顧得上欣賞江南風物。如今大軍被鄒洬擋在厭原山外,他反而有暇顧及起眼前無邊秋色來。

他有心情,左右將士卻提不起幾分興致。大軍被擋在連綿群山外一個多月也未能前進半步,彈丸小縣奉新城外,敵我雙方的屍體加起來三萬有余,名震天下的蒙古鐵騎卻始終突不破一伙草賊流寇的防線。再這樣僵持下去,不用戰,光拖也把弟兄們拖殘了。

到了這個境地伯顏還有心思游山玩水,的確無愧他的宰相肚量。不理睬部將們的沮喪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闕韻律不調的小詞,又哼了一段不倫不類的蒙古牧歌,馬鞭向前方另一個山坡指了指,大笑著命令:「許久沒活動筋骨,爾等陪老夫縱馬,如何?」說罷,也不待眾人回話,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他胯下是一匹產自三河的追雲駒,耳如竹批,目如懸鈴,四條腿纖長有力,一騰一縱之間已經去了兩丈有余。眾將士唯恐主帥落單後被山間賊子所害,趕緊打馬急追。四百余騎雲影般從丘陵間掠過,人數雖然不多,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伯顏在山坡最高處帶住坐騎,回顧。一番馳騁下來,他額頭上已經見了汗,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倦意,看著眾將士陸續追上來,在自己身邊駐足,伯顏用袍袖抹了把汗,嘆息著說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強,想當年老夫率大軍過此,一日夜趕路三百余里,亦未曾汗出如漿,如今,嘿!」

「丞相寶刀未老,雄風猶在!」上萬戶火者不花大聲說道。當年他曾追隨伯顏在鄂州以二十萬大軍擊破大宋六十萬兵馬,戰後人不離鞍,馬不解帶,沿江東進,一路上先後將數路勤王兵馬擊潰,這才奠定了滅宋之戰的大局,逼得謝太後不得不投降。對於他們這些追隨伯顏多年的老將來說,當年鄂州會戰和江南奔襲代表著戎馬半生以來最高的榮耀與輝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渾身的熱血都有一股沸騰的沖動。

「嗯!」手拈著胡須,滿意地點頭。這正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無論戰局怎樣膠著,各級將領必須有必勝心態。如果戰局未定前將領們的心思先亂了,那么整個戰役也沒有了任何懸念。

「末將願追隨伯顏大人,再創輝煌!」幾個軍中後起之秀見老將們大拍主帥馬屁,也不甘落後地上前說道。

「再創輝煌,這話說得不錯!」伯顏在馬背上伸直身軀,指著更遠方最高的山峰問道,「你們相信這區區幾個土丘,就能阻擋住老夫的腳步么?」

不待部將們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縱橫半生,每到一地,勢如破竹。若一輩子都打這種仗,豈不令人乏味?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堅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

「丞相剛好拿他煉兵!」火者不花追隨伯顏多年,甚知其心意。聽伯顏說完,立刻捧場道。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敗的陰影從年青將領們心頭掃了去。個別將領雖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練兵之說,見主將如此自信,郁悶的心情也跟著活躍起來。一時間,山坡上秋風蕭蕭,戰馬嘶鳴,豪氣直沖霄漢。

伯顏見士氣被自己三言兩語鼓動了起來,隨即開始趁熱打鐵,「傳令格根,帶新附軍加強攻勢,晝夜不舍,本帥十日內要與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會獵!」

「是!」傳令兵應聲縱馬,順著山坡急沖而下。馬蹄帶起的煙塵猶如一條黃龍,滾滾向新附軍的營壘飛馳。

「好個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顏手拈著胡須,自言自語道。臉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贊賞,三分鄙夷。

破虜軍主帥鄒洬的確是個半路出家的將軍,雖然做過兵部侍郎,他卻和這個時代宋朝的大多數領兵武將一般,是正宗的文進士出身。大宋朝重文輕武,這個傳統直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都沒扭轉過來。鄒洬領軍之後,勝少敗多,當年贛州之戰更是大敗塗地,身邊的士卒幾乎喪盡,全憑著運氣才從亂軍中逃出生天。

文天祥百丈嶺練兵後,歷經無數次敗仗的鄒洬開始轉運,對敵時漸漸從不勝不敗到轉敗為勝,最後在贛州一戰而擊潰了達春的十萬雄兵。縱是如此,他在蒙古軍將領眼中依然是一個不會打仗的二半吊子將軍,在伯顏的刻意推動下,蒙古將士一致認為,破虜軍能在鄒洬的率領下擊敗達春,一半是憑借運氣,另一半憑借大元朝精兵俱在北方平亂,無暇南顧所致。一旦大軍傾力南進,由鄒洬這樣的糊塗將領帶領,破虜軍戰斗力再強,土匪流寇們的人數再多,也難逃最終滅亡的命運。

為了盡最大可能打擊敵方士氣,也為了激破虜軍早日出戰,伯顏還特意請軍中漢人幕僚把鄒洬平生敗績編成了江西俚歌,教麾下的新附軍每日於華林山、飛霞山、奉新城附近吟唱,「一戰失梅州,三軍將士膽皆喪。再戰敗龍岩,回師路上聞鬼哭。旌旗十萬下湘贛,只見將軍匹馬還……」

很多破虜軍老兵被氣得暴跳如雷,主動請戰,鄒洬就是按兵不動。到後來,連前來助戰的民軍和剛剛反正的新附軍都把這首歌學會了,私下里在軍中流傳。鄒洬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命人把整首歌詞用正楷抄了下來,裱糊好,掛在自己的中軍帳內。

「一戰失梅州、再戰敗龍岩,旌旗十萬下湘贛……」其中梅州、龍岩之戰失敗的責任不在他,一次鄒洬的任務本來就是詐敗誘敵,另一次是因為王積翁和黃去疾兩個一方統帥級的人物突然叛變。但與李恆的贛州會戰失敗,鄒洬卻認為是自己的奇恥大辱。

正因為如此,他才拒絕將士們出擊或偷襲敵軍的建議。跟隨在伯顏身後的除了一部分從荊湘趕來的新附軍外,大多數都是經歷過十到二十場大戰役的蒙古老兵,無論單兵格斗能力和協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虜軍精銳之下。眼下各地趕來的民軍士氣雖然高,卻不擅長野戰,更打不得逆風仗,一旦局部處理不當,整條防線都可能崩潰。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這樣的地形最適合憑險據守,只要把幾個關鍵地點塞住,伯顏即便算無遺策,在群山之中也沒有施展空間。況且蒙古軍最拿手的就是長距離奔襲,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壘跟他頂著打,就可以避免敵軍繞路襲擊自己的大後方。

更重要的是,鄒洬相信時間在自己一方。幾年來,在大都督府的努力下,福建和兩廣越來越繁榮,國力和民心都在一點點恢復,而北元的國力卻越來越呈現衰退現象。伯顏是個無敵統帥,他手下兵多將勇,但沒有穩定的後方支援,戰局拖得越久,失敗的可能性越大。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漢家好兒郎,不給韃子做馬牛…….」一些破虜軍老兵聽山下新附軍唱俚歌聽得氣憤,自作主張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