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 六(1 / 2)

指南錄 酒徒 2653 字 2023-02-28

天變(六)

福州和大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城市,關於這個話題,郭守敬不止一次聽別人說過,但雙腳踏入福州,他才知道兩個城市的確相去甚遠。

他所參與建造的大都城格局兼顧陰陽五行與儒學精義,以忽必烈的皇宮為中心,方正宏大、富麗堂皇。相較而言,大都督府的治所福州則顯得簡陋、凌亂,一些在五代、甚至唐末就存在的建築依然破破爛爛的在風雨中飄搖,一些低矮的民房也不顧形象地混雜在新崛起的高樓大廈之間,與整個城市欣欣向榮的基調是那樣格格不入。但郭守敬卻絲毫無法鄙夷福州城的破舊與簡單,大都城的建造幾乎鏟平了原來所有不符合規范的建築,可以說是完全毀滅了歷史。而福州城,卻悄然把歷史和現在混同為一。

福州城有一點是大都城遠遠達不到的,那就是百姓臉上的神態。從騎在馬上匆匆而行的武夫到背著包裹隨人流前進的小民,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自信與從容。那是能吃飽肚子並且不為明天的生活擔憂才能顯現出來的神色,雖然這些市井小民中間不少人的衣衫上還打著明顯的補丁,但舉手投足間卻擁有北元富豪也表現不出來的不卑不亢。

這還是原來那個大宋么?郭守敬不太敢相信。當年他曾經在老師和同僚口中聽說過有關大宋的傳言,一概是官員多么昏庸、士兵多么懦弱、百姓多么奸猾。而現在展現於他眼前的福州,卻處處體現著泱泱大國之風。

這是是真正的大國之風,不體現在舉世無雙的宮殿上,也不體現在皇家貴族如何一擲千金的豪奢上,而是體現在國民的一言一行之間。大都城也很繁華,但郭守敬清楚記得自己坐轎出行時,百姓們四下閃避,跪拜,唯恐沖撞車駕的慌亂。而於福州城內,方馗的馬車疾馳而過,沿途百姓只是讓開了主路,就繼續做他們的生意,談他們的買賣,仿佛根本沒見到車上的方老將軍。

令郭守敬更佩服的是福州民間在戰爭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郭守敬可以擔保,走遍北方各個州縣,即便是把忽必烈的老家都算在內,也沒有一個地方在大戰即將來臨之際,依然能表現得如此有條不紊。

當年李璮叛亂,大都城在叛亂之所濟南的千里之外,駐扎有十萬重兵,依然不免一日三驚。很多富戶豪門甚至悄悄將財產轉移到城外,以防戰火燒到身邊後遭受池魚之殃。而福州百姓卻仿佛根本不知道忽必烈領傾國之兵南下般,或者說根本沒將南下的大軍放在眼里,該做工的做工,該經商的經商。郭守敬甚至親眼看見一伙穿著精布短衫的中年人,扛著竹竿,拎著草簍,悠哉游哉地去江邊釣魚。

而宋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求戰欲望,更遠遠出乎郭守敬的預料。劫持了他和一大批北方英傑的方馗老將軍一到福建,馬上趕往大都督府請戰。在福州公開發行的報紙上,,郭守敬至少看到了二十幾個大名鼎鼎的將軍主動請纓。蘇醒、陳復宋、張世傑、蘇劉義,這些人有些並不是文天祥的部將,有些甚至與文天祥政見相左,在這一刻,居然全部站到了大都督府背後。

與印象中懦弱的大宋不同,翻遍驛站中的報紙,郭守敬也沒找到一篇宣揚求和的「理智」聲音。相反,從當世大儒到平頭百姓,大伙幾乎眾口一詞地宣布:華夏即便戰剩最後一個人,也絕不考慮投降。其中,幾個投筆從戎的學院青年留下的誓言最為擲地有聲。「我生國滅,我死國存」,八個字,寫盡了一個民族在國難面前的決擇。

「這還是大宋么?」在驛站暫且安歇的日子里,郭守敬與其他幾個被方馗劫持來的北方英傑私下數度交流,誰都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夢中,只是這個夢,如酒一般醇烈。

在最初的震驚於興奮平息下來後,郭守敬開始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把他「劫持」來的方老當家很仗義,在旅途中,即答應推薦郭家的長子去流求島上的航海學院讀書,解決了郭守敬的後顧之憂。但文天祥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求賢若可,非但沒有大張旗鼓地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甚至連見面的機會都沒給。

三天後,郭守敬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著前來安置大伙的一個年青官員發起了脾氣。「丞相大人最近公務很忙么?不知何時才能賜我等一見?」

幾個與郭守敬時來到福州的北地英傑紛紛圍攏過來,小聲表達自己的不滿。與郭守敬一樣,他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一伙黑衣人劫上了船,經過半個多月的海上奔波來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福州,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迷惑。

年青官員聽出了郭守敬話中的不滿味道,卻也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回答:「丞相大人這幾天不在福州,所以不能親自前來迎接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有何要求,盡管通知在下。蕭某可以盡力為先生們奔走!」

「既然如此,但不知蕭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某等?」郭子敬追問了一句,處置二字咬得很清晰。眼前這個官員衣著朴素,看年齡四十尚不到,在丞相府想必也不是什么關鍵人物。說話口氣如此之大,真不怕閃了他的舌頭去!

「郭先生不必客氣,叫我蕭資就可。先生於天文、地理上的造詣令人仰慕,不知可否屈就華夏科學院天院士一職?」年青官員笑了笑,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回答。然後轉過頭,對另其他幾個北地英傑說道「朱先生在代數求元方面造詣天下無雙,丞相希望先生可屈就數學院士一職,李先生精於數理,蕭某想請先生亦就職數學院士,至於其他幾位先生,華夏科學院皆掃榻以待!」

「你,你是蕭資!」郭守敬覺得後頸猛地一陣發緊,整個人都楞在了當場。華夏科學院院長蕭資的大名,他在北方不止一次聽說過。據降將黎貴達介紹,整個破虜軍中所有新式軍械,以及風行大江南北的四輪馬車、新式水排、風車等,皆出自此人之手。想想文天祥唯一的嫡傳弟子,整個華夏學問最深的人物如小廝般圍著自己轉了三天,,郭守敬心中的怨氣全消,代之的是無以名狀的感動。

在北方,忽必烈也甚有名的禮賢下士。亡金滅宋之後,曾經號稱盡收天下賢才。但事實上,忽必烈未曾給學者們任何尊敬,哪怕是其最看重的理學先生,忽必烈父子也「呼秀才而不名」。對於堅信「能騎馬彎弓即為豪傑」的蒙古人而言,學者只是霸業的點綴,就像工匠一樣,奴隸的一種而已,犯不著記住他們的名字。忽必烈曾有語「朕求賢三十年,惟得竇默、李俊民二人而已。」但得到竇默、李俊民後的忽必烈,反復詢問的卻是長生和占卜之法。至於郭守敬本人,忽必烈和真金更注重他根據天象來預測大元朝能否千秋萬代,而不是天的本身。

相比於北元的輕慢,大都督府對學者明顯重視得多。身為科學院院長的蕭資親自跑前跑後為大伙忙碌,而方馗在「綁架」的同時,還不忘了冒著生命危險接出大伙的家人,運走家中的金銀細軟。

「能與蕭大人當面探討,乃朱某平生之幸!」被蕭資尊稱為朱先生的朱世傑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熱切地回答。他精通數學推算,歸納總結了「四元術」(多元高次方程列式與消元解法)、「垛積法」(高階等差數列求和)與「招差術」(高次內插法)。與已故數術名家李冶齊名,世稱「李朱神算」。郭守敬的《授時歷》勘測總結過程中,就多次引用了李朱二人的研究成果。如此一個集中華數學研究之大乘的學者,在元庭卻被忽必烈歸為了占卜術士一類。朱世傑不滿於元庭的輕慢無知,早就幻想著能與傳說中的南方英才一同交流天元術(方程求解),據他的推測,南方那些精妙物器,十有**與算學發展有關聯。所以對於這次被「劫持」,他心中非但不反感,而且深有被知己器重的驕傲。

郭、朱等人謙遜,蕭資卻不敢在這些人面前擺架子。他的全部學問來自於文天祥的《天書》,而眼前這些名家卻憑著各自的感悟,總結出不亞於《天書》所載內容的高深知識。按文天祥的說法,蒙古人的入侵割裂了華夏文明的發展,而科學院的任務之一就是,通過這些英傑,把華夏文明的種子完好的保留下來,並讓它不間斷的延續下去。做好這一項工作,對大都督府的好處不亞於再獲得一部《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