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紅顏(1 / 2)

四叔 月上無風 3695 字 2023-02-28

這個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正是酷暑。

彼時,敬帝還為了翟珏戰勝大夜而喜悅,在京郊行宮荷塘水榭設下宴席,與臣子同歡。不料急報突來,當快馬加鞭自邊境而來的信使,在敬帝逐漸狠戾的目光下,顫顫巍巍地念到翟珏所舉的太子數條罪狀的第三條時,竟又有噩耗到——江南及鄂州等地居然有人「響應」翟珏,同時聚起大量民間勢力,將前幾年朝廷救治災荒不利及官貪民困的情況一一列舉,百姓起義,開始推翻官府統治,已經私自聚集砍了幾位州府貪官的頭……

很會察言觀色的禁衛司指揮使趕在急報上呈前,便先帶著禁衛軍自珏王府將珏王妃庄楠扣押。敬帝此時震怒,果然傳旨將原本就密切監視的珏王府中一干人等下獄,並要見珏王妃。可不料庄楠毫不畏怯地款款走上水榭,在敬帝及一種伸長脖頸神色各異的大臣面前端庄行禮,隨後亭亭站立,直視敬帝怒叱「皇帝不公,朝堂無道,天下必反」!敬帝一拍御案,所有大臣都隨之戰栗,禁衛軍押她跪下,她卻忽地唇角涌血,眼神憤然地倒下,再無聲息。

隨侍御醫為專為敬帝看診的柳醫正,上前摸了摸庄楠頸脈,便顫抖跪地稱珏王妃已經服毒自盡,敬帝聽罷,身形即是不穩地一晃。而跟隨柳醫正一同待命的夏風卻看出庄楠面色非常,疑惑地上前,竟自「庄楠」面上揭下薄薄一層人皮面具……

敬帝見罷,竟直直往後栽倒,水榭上頓時亂作一團。

翟羽目睹一切,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柳醫正匆匆替敬帝施針,禁衛軍攔開了諸位大臣並將他們勸回,倒是幾位皇子跪了一圈,將敬帝圍在其中。翟羽有些焦慮地看著柳醫正施針,目不轉睛,卻能感覺有道視線自右後方若有若無地往自己身上放,讓她有些如芒在背,卻只能當做錯覺。

自入席以來,她只悄悄看過翟琛一眼,他幾上放的都是些顏色清淡的素齋,青色朝服的他神色較以往更加淡然,微垂雙眸,對什么都漠不關心的樣子,清淡飄逸地仿佛能融入他身後荷塘碧波。風吹荷動,隱隱也拂起他衣袖,再吹回了她有些怔然的目光……

只在心里默默地諷他干脆去當神仙好了。

那既是如此,此時他又為何要這般看著她,真當她察覺不了,分辨不出?

在柳醫正的神針下,敬帝悠悠醒轉,翟羽跟隨其余表現得稍嫌誇張的人一起如釋重負。柳醫正吩咐太監與醫童一道小心翼翼將敬帝抬回寢宮,在擔架徐而穩地離地時,敬帝一把抓住了離他最近的翟羽的手,努力睜開雙目般看著她,用氣聲虛弱地說了兩個字:「出兵……」

翟羽微愕,隨即醒悟過來,點了點頭,反握住敬帝已然枯老的手,掩住聲音里的抽噎,望著敬帝雙眼,道:「皇爺爺請放心,龍體為先,一切先交給孫兒……」

敬帝點了點頭,又復疲憊地閉上雙目異界超級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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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帝病倒,一切調兵遣將、梳理朝政的事理應是落在太子身上。可太子自太子妃辭世便借口重病,在東宮整日不出。今天的宮宴,連這段日子同樣行事低調的翟琛都來了,太子卻依舊缺席。傳言他實際每天做盡荒唐,醉生夢死。此時翟珏一反,帶動百姓起義,南朝上下一片人心惶惶,朝堂上人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備受煎熬,惟恐大變發生,災難臨頭,就連以前站在太子身邊的清流黨此時都不忍憤憤自己當初為何如此迂腐,早該看透太子實是扶不上牆的阿斗……

如此,曾經也被看做太子黨的琛王、琰王的王府門口俱是熱鬧非凡,所有人都想問他們有何良計,看他們是何出路,也試圖尋個依托。可兩人卻都默契地對這些大臣避而不見,只與原本翟珏那派的二皇子翟璞和五皇子翟瑋一道,每日各自攜家眷仆人在家吃齋念佛,為敬帝祈福,為南朝祈福……

此時,留在朝堂上的皇室子孫竟只得翟羽一人。

所有大臣,不管中間有沒有翟珏埋在朝堂的暗棋,都齊齊圍在了她周圍,就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毫不質疑她既年幼又是孫輩,更是此次被掛上數十條罪過的太子的「兒子」,反而她說什么便是什么,無人敢不從不聽。

翟羽也確實沒讓人失望。她迅速地組織糧草,調集兵力,遣派大將攜兵前往江南一地支援當地的守備力量,力求先將民反平息。她特意選了兩名較中庸溫和而不嗜殺的中將委以重任,在兵部單獨與他們長談後請他們務必以勸服為先,談判為上,武力鎮壓為最末。這兩位中將此前和翟琰走得最近,而自早前,翟羽便刻意與他們有了接觸,將他們的底細查了個一清二楚。之所以選翟琰的人,並不為其他。站在她的立場,即使這二人忠心於翟珏,此次騙走兵力,一去不返、覆水難收也無妨。她只是知道敬帝肯定還派有他人監視著她,若草率行事,使敬帝對她起疑,執行下步計劃將加倍困難。

得她這般看重,知心相待,二將都是感激不盡、受寵若驚,連連領命謝恩便退了出去。倒是翟羽目送他們離開後,一動不動坐在原處,走了神。

江南和鄂州是解決了,邊境那邊呢?

她苦惱於該選誰去應戰,又或是該如何處理……

拖著?

的確,她深覺這件事其實輪不到她做決定。何況她想自己領兵,總不能自己給自己安個大將軍拿著兵權就跑……但敬帝又何時能好呢?

想的有些心煩意亂,翟羽起身,往外間去透氣。

此時正是一場夏雨後。空氣間有泥土的腥悶氣味,卻是翟羽喜歡的自然。她深深吸了兩口氣,放寬了情緒……拖著便拖著吧,反正兵力和糧草籌集也一樣需要時間。幾天而已,任翟珏往內多走幾步也未嘗不可,又與她何干呢?她是翟珏那方的呀,她才是翟珏埋在京城最大的一步暗棋呀……

心底這份焦慮,是迫不及待,還是愧疚作祟呢?

想了想敬帝的身體安危,再想想自己的前路,翟羽心情又低了下去。

不小心踩入一方水窪,淺藍色的雲紋錦鞋邊緣開始滲水,翟羽自嘲地摸了摸鼻子。

還是去看看敬帝吧。

她轉身往敬帝寢殿凌絕殿行去,走到殿前便遠遠發現門口竟無守衛宮女待命,只得敬帝近旁服侍的高公公和柳醫正兩人。翟羽挪步過去,高公公看到她似是想說什么來阻止,卻最終默然低首,翟羽由此直直走到門前,尚未靠的很近,便能聽見里面敬帝沙啞又蒼老的聲音痛到極點的責備怒斥——

「太子,你且說說這三十四年來,朕待你如何?幼時親自教你讀書寫字騎馬射箭,只盼你有朝一日能繼承朕所打下的這美好江山,不求你威震四海,成為千古明帝,卻至少穩當無過,頂天立地姝秀全文閱讀。你性子生來良善柔順,缺乏殺伐果斷的氣度,我便請最好的儒師教你仁義道德,還想你雖可能無法用強大的武力戰勝諸國,卻能以『仁』治天下,使四海歸心也是不錯。早先你做的不是很好么?可只是為了一個女子,不過一個女子!你便將所有仁德廉恥拋在腦後,驕奢淫逸,腐敗枉法,為所欲為!置朕於何地,棄這個天下於何處!?

朕和你母後,自小青梅竹馬相互扶持。當年朕並非太子,娶她為正妃後,卻又因為野心,娶了白後,並諸般寵縱。自那之後,你母後除了敬語,再沒與朕說過一言半句。在白家的支持下,朕登上皇位,封了你母後為皇後,封你為太子,昭告天下。本是最尊寵的地位,卻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你母後一天天憔悴消瘦,最終早早辭世,離朕而去。她在閉目前才對朕說了句話……她求朕廢了你的太子之位,說你不配擔此重任……

朕本以為這是她的負氣話,卻不想還是她看的真切……這么多年,朕想著要補償你母後,補償你,恨不得將全天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你所有的胡作非為,朕通通包容,並想方設法為你遮掩……可最終是朕錯了,錯的離譜,你實在沒有一點能當太子和國主的德行,朕太溺愛你,總想著你是個善良的孩子,總有一天會迷途知返,朕只要為你撐著,等到那一天就可以了。但如今,朕也是無能為力,再保不住你了。羽兒是個好孩子,朕希望她能代你盡這本該屬於你的責任,你卻擋了她的路……咳咳咳咳。」

在敬帝的劇烈咳嗽聲中,翟羽卻是驚的手心出汗,聽敬帝這意思,竟是要在此時廢太子?的確,若此時廢太子,等於廢了翟珏造反所打的旗號,如果翟珏繼續堅持,便是確確實實的亂臣賊子,野心當誅……但,同時,如果此時廢太子便等同於敬帝承認了自己之前的錯誤,低聲下氣地向翟珏請和,以敬帝那好戰與驕傲的性格,似也是不可能的……

那便是……讓太子……去死?

翟羽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匆匆掩住嘴,像是怕自己叫出聲來。

「朕累了,你下去吧。」

「是,不孝子翟珹告退。願父皇龍體萬安,洪福齊天!」

隱隱聽得太子重重叩首的聲音,翟羽回過神,往邊上讓了許多,看著門打開,額頭發紅的太子從殿內出來。他腳步並不慌亂或惶然,只看出些許不一般的沉重,卻沒有回頭地走了。

「高德……」聽敬帝脫力般的喊聲自殿內衰弱傳來,翟羽匆匆對慌張轉身的高公公做了個讓他不要說的手勢便急急離開凌絕殿,趕往東宮。

在太子所住的園子前,心急火燎的她被人攔住。眉毛一豎,她沖那兩名侍衛怒喝:「大膽!也不看清是誰就攔!我是你攔得住的么?」

兩名侍衛竟被她吼的一怔,園內恰好傳出一把雖有些沙啞卻還算溫和好聽的男聲:「讓皇長孫進來罷。」

翟羽從恭敬稱「是」的兩名侍衛間沖進園內,從盛夏蔥蔥蘢蘢的樹蔭間看見太子正坐在亭下,悠悠然給自己斟一壺酒,四周既無美人也無絲竹,倒是難得的清靜……

「不要喝!」翟羽急喊出聲,心里還盤算著是該就近撇一只樹丫或是彎腰抄一塊碎石向那酒壺擲去……卻不料太子一頓,抬眸看行色慌張的她一眼,再失笑地晃了晃手中酒壺,「你不必急,這並不是毒酒。」

嘎?

翟羽險些摔上一跤。原來他並不是想就此清靜地死去,倒是她誤算了天時地利。

她緩下腳步,整整衣襟,再一步步走上亭子,在白地藍釉的瓷墩上坐下,又平緩了呼吸,才直直看向眼前她恨了十五年的人,發現原本心中面目可憎的太子其實有著溫潤的眉目,想來再年輕十余歲,也是位豐姿玉樹的美男無夢仙途最新章節。可惜此時已是憔悴無比,兩鬢蒼蒼。

翟羽鎮定了下情緒,說出心里想了一路的話:「請你不要死,至少不必為了我死。」

皇爺爺當他是她的生父,此時讓他這個「無用」的生父為她犧牲還勉強算個道理,但她和他都是明白,兩人間不僅毫無血親,還有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仇與恨,這件事便是大大的沒了道理。她怕他想不開,早就想尋秦丹而去,此時只是得了個借口與理由。

「哦,沒事,我活著本就沒有什么意義,這你也明白,」太子飲下一杯酒,沖她無所謂地笑笑,「何況早前徐太醫替我診脈也說過,以我現在身體的狀況,就算不酗酒,也很難安穩地活過這個冬天。」

停了停,他笑著看向翟羽身後的宮牆及高遠的藍天,「此時出了這事,想想倒覺得徐太醫像個算命的。」

翟羽原本正拿起酒壺,想為自己也斟一杯酒,聽他此言,手重重一顫,美酒灑出酒杯,濺在光滑潤澤的瓷桌上,散出一陣清冽的酒香。

他看她神情,嘆息著搖了搖頭:「沒想到你會為此事覺得難過,你和你娘一樣心底良善。」

翟羽嘴唇一動,想說些什么,卻半個字都沒說出,而太子停了停,見她眼眶泛紅似快要哭出來,便又取笑她:「還一樣是紅顏禍水……以前我偶爾看著你便會想,若翟羽著女裝,天下美人怕是盡失顏色矣。」

翟羽也終是將情緒穩定下來,勾起唇角笑笑:「我倒想做禍水,歷史上能成為禍水的紅顏多半心狠;若心不狠,紅顏不是禍水,紅顏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