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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實質,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
縱然是修士的手段,也完全無法看穿這濃郁的昏惑。
地面坑坑窪窪,砂礫摩挲的動靜,夾雜著蛇蟲鼠蟻爬過的窸窣,連綿不絕。
一個個竊竊私語響徹耳畔,仿佛是情人呢喃的低語,又似親長殷切的叮囑,也像是半夢半醒間的幻覺。
那話語不清晰,仔細聆聽間,猶如萬千鋼針齊齊插入腦中,難以言喻的痛楚,令生靈幾欲瞬間湮滅。
「空朦」等人突兀的進入這片黑暗,肩頭皆是微微一沉,仿佛擔負上什么重任一般,整個身體,都沉重了幾分。
他們似穿行在漆黑的水域里,黑暗中有無數視線,實質般掃過整個隊伍,來來回回,惡意深厚。
各種各樣細微的,怪誕的,恐怖的動靜,此起彼伏。
嘈切聲聲,如春蠶食葉,幾欲鑽入他們的腦殼,將他們從內里完完全全,吞噬殆盡……
幽冷、昏暗、混亂、邪惡、墮落……的氣息,鋪天蓋地。
似乎只要修為稍弱,便會立時心神失守,墮化為毫無靈智的瘋魔!
但就在此刻,面龐之上,一陣陰冷森然之感,倏忽傳出。
在關鍵之際,拉住了人族及及可危的神智。
所有人族,包括凡人在內,迅速穩住心神!
見到這一幕,「空朦」立時明白了剛才麻衣老者話中的意思。
眼下沒到白天,她身上,還有人王的賜官,修為氣息,完美無瑕如「仙」,自然是不受此地影響。
只不過,除了她跟那些八十一劫的大乘之外,那些凡人,毫無修為,若是沒有面具,只怕一個都活不成!
此外,這個地方……很像後世盤涯界的永夜荒漠!
正思索之際,為首的矩開口問道:「『空朦』,此番討伐幽冥,戰況如何?」
聞言,其他人族,紛紛朝「空朦」望去。
黑暗里他們看不分明,但眸中期盼之意,濃郁如實。
「空朦」簡短說道:「『應聲譎』、『哭譎』、『笑譎』、『噬心譎』、『說夢譎』……此五『譎』皆已伏誅。」
「其中『應聲譎』與『噬心譎』的仙職,為我人族所得。」
「其他『譎』,雖有殘存,但都元氣大傷,短時間里,再也無法繼續迫害我人族。」
「好!
!」話音方落,人群之中,立時爆發出一聲喝彩。
所有人族,一掃片刻前的沉郁,皆激動無比的討論著:「『哭譎』伏誅,我娘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出生,便都能活下來了!」
「『笑譎』伏誅,老子以後豈不是想笑就笑?哈哈哈哈哈……」
「還有『說夢譎』……這該死的邪祟……我有個兄長,就是因為睡覺的時候,將封口的布條扯開,不知道說了什么夢話,便被『說夢譎』所害……」
「我最恨的還是『噬心譎』!我有個同伴,他父母家人皆被墮仙所殺,為了報仇雪恨,他自幼刻苦練功,明明……明明都已經是大乘了,卻因『噬心譎』而死……到死都沒有殺得了害死他全家的墮仙……」
「哈哈哈哈哈……『應聲譎』……『應聲譎』……終於死了!
!我好恨!
!」
「當初我年幼無知,在地里摔了一跤,不敢哭,便喚了一聲『娘』,想讓她抱我,她也是愛子心切,立時應了,誰知道……」
哭聲、笑聲、快意的咒罵、咬牙切齒的發泄……黑暗的沉郁,似亦為之退避。
須臾之後,炬沉聲開口:「好了!五『譎』伏誅,尚有其他『譎』殘存。」
「邪祟殘害我族無數歲月,這筆血債,非趕盡殺絕,無以追討!」
「爾等若是還想親自為血親、為同伴、為族群報仇雪恨,便速速收束心神,莫要在混沌中迷失!」
「從現在起聽我指揮。」
「我與椋在前,室,你跟宵篋殿後,其他人護衛左右……記住,一定要護好凡人!」
「凡人按照老弱列隊。」
「幼童居中,青壯次之,老者、弱者在最外圍。」
「一切以族群為重!」
這般時候的人族,早已習慣了隨時隨地面對生死,戰陣之道,皆有傳授。
聞言,母需詳細指點,很快按照矩的意思列隊完畢。
矩迅速檢查一番,確認無誤,微微點頭:「時間緊迫,立刻出發!」
眾人應道:「是!」
很快,隊伍在矩的帶領下,朝前行去。
「空朦」與數名大乘守在隊伍的左翼,金甲隨動作熠熠生輝,在黑暗中折射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其周身仙力鼓盪,戒備周遭。
行了一段路之後,一切如常,原本的肅殺,頓時有所松弛。
走在隊伍最中間的凡人,忍不住三三兩兩,小聲商議:「區伯,你怎么也來了?」
「我年八十有三,已然無法再為族群誕育子嗣,近日頭暈眼花,亦無法再為族群制作甲胃了……思來想去,不如賭一把。若是成了,也能繼續為我族出把力;若是不成……卻也沒什么損失。」隊伍之中,一名走在最外圍的白發老者撫著長須,笑呵呵的解釋,「我父母親長,都是外族豢養的血食,早已葬身在不知道哪個墮仙的腹中。」
「唯獨我被人族救回,教授文字,開化為人,又庇護我有這數十年安穩歲月。」
「可惜我根骨不佳,否則,也不必拖到現在,再無其他報效族群之力,方才走上這條路……」
其余凡人聽著,都是若有所思。
區伯望了眼隊伍最中間的垂髫兒童,卻也有些不解:「小果兒,小土兒,你們兩個,怎也來了?不是說,得再過兩年?」
那叫「小果兒」的女童小聲說道:「村長伯伯跟我娘說,有個好凶好凶的大墮仙下界,現在所有村子,都有著暴露的可能……與其讓我們等待最合適的年歲,不如早點去……免得萬一有變……」
「這樣啊……」區伯若有所思,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隊伍沉默了一陣,又有一個青年凡人小聲問身側的同伴:「你若是成了,你想去哪里?」
那同伴說道:「我自然是回來的,你呢?」
那青年凡人猶豫了下,道:「回來……也不是說咱們村子不好,但我一直聽著人王那邊的事情,想去皇都看看……」
同伴道:「都是為族群出力,在哪里都無妨。我兄長去世,留下兩個侄子,待我教養他們能自立了,也想去『天生』真人麾下……」
聽著他們的話,不遠處,有凡人插口道:「『天生』真人?我也想去投靠真人,到時候,咱們一起!」
「我想去投奔『重溟』尊者……」
「聽說『素真』尊上那兒也缺人手……」
「可是『素真』尊上只要女子……」
「那我就去『相懸』祭主那……」
凡人不敢嘈雜,語聲皆壓到極為低微。
只不過,對於修士來說,這低微之聲也聽得清清楚楚。
「空朦」心中沉吟,「天生」真人,自然是天生教的開派祖師;「重溟」尊者,亦是重溟宗開派祖師;「素真」尊上……這位料想是本宗開派祖師。
至於「相懸」祭主……卻是從未聽聞……
正思索間,她倏然轉頭,望向某個方向。
下一刻,其他大乘,亦紛紛戒備。
吼!
!
一聲充滿了痛苦與憎恨的咆孝,密密麻麻的陰寒氣息,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
混亂、墮落、邪惡、暴虐……的氣息如潮水席卷,剎那震盪整個這方天地!
沒有任何遲疑,「空朦」立時出手……
轟!
!
※※※
洪荒。
皇都。
宮城,偏殿。
終葵烈高踞上首,目光透過旒珠間隙,靜靜望向下方的玄衫人影。
面對人王問話,裴凌點了點頭,當即沒有隱瞞,立時說道:「是我!」
終葵烈氣息平靜,似是早已猜到。
他接著問道:「奪走金烏的那位,也是你?」
裴凌再次點頭。
終葵烈沒有意外,其目中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又道:「萬仙會上,當眾違逆天綱,引出天劫的,肯定也是你。」
裴凌又一次點頭。
此次幽冥之行,他也用仙術召下過天劫,終葵烈自是可以猜到,萬仙會上引下天劫的,也是他……
這個時候,終葵烈說道:「一件事,是巧合。」
「兩件事,可能也是巧合。」
「但三件事……」
「你不是這個歲月中的人族,最好,盡快脫身。」
「卷入那四位的爭斗,不是什么好事。」
聞言,裴凌微微點頭,迅速說道:「『離羅』仙……『離羅』墮仙,已經允諾過我,三日之後,帶我前去建木成仙,返回原來的歲月。」
「三日之期,現在已經過去兩日,還剩最後一天。」
「只要這一天沒事,我便可以安全脫身……」
聽到這里,終葵烈眉頭頓時一皺,立時語聲低沉的截口道:「來不及了!」
「『離羅』墮仙,是諸天萬界的『無垢態』,亦是天道的秩序化身。」
「『離羅』墮仙若是沒有開這個口,你尚且可以從建木登仙,返回原來的歲月。」
「但現在……」
「只要你從建木登仙,便是選擇了『離羅』!」
選擇「離羅」?
什么意思?
裴凌心中疑惑,立時問道:「敢問人王前輩,這么做,會有何種後果?」
終葵烈沉聲說道:「會讓『離羅』,距離成帝,更進一步!」
「現在人族想要崛起,最好的局面便是,那四位,永遠爭下去。」
「但永遠不要分出勝負!」
裴凌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爾後問道:「那晚輩現在,應該如何做?」
終葵烈問道:「你既然見過了『無垢態』的『離羅』,混沌中的那位,可曾見過?」
裴凌搖了搖頭,說道:「四位仙尊,晚輩現在只知道三位。」
「『舊』、『今』、『離羅』。」
「最後一位,晚輩既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其尊號。」
終葵烈頓時語聲嚴肅的糾正道:「是『舊』與『未』,不是『今』!」
裴凌一怔,立時明白人王的意思,那兩位仙尊,永遠不能是「今」!
便永遠不會分出勝負!
他點了點頭,說道:「晚輩明白了。」
「敢問人王前輩,這最後一位仙尊,是誰?」
終葵烈微微沉吟,片刻之後,其抬起頭來,望向殿外的無垠夜色,卻沒有直接回答裴凌的問題,而是說道:「四位仙尊中,『舊』執掌著過去的所有權柄。」
「只要是在過去的歲月之中,出現過的法則、『本源』、仙職……」
「任何一切,『舊』都能隨意使用。」
「她也可以更改過去的歲月,讓已經發生的事情,變成沒有發生。」
「讓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變成發生過……」
「而『未』,則執掌著未來的所有權柄。」
「只要是在未來的歲月里,可能會出現的法則、『本源』、仙職……皆可為『未』所用!」
「未來,亦是未知。」
「『未』可以讓一個個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真正發生……」
「『離羅』是天道天綱,是諸天萬界的秩序。」
「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只要天綱之內,所有的法則、『本源』、仙職……皆為其所用。」
「『離羅』允許的事情,便是秩序。」
「她反對的事情,便是犯禁、是違背、是大逆不道!」
「至於最後一位……」
「跟『離羅』正好相反。」
「她是無序,是混沌,是所有墮落的化身!」
「任何觸犯天綱的一切,皆歸其管轄。」
「本王現在,不能提那位的尊號。」
「因為本王,也違逆過天綱。」
聽到這里,裴凌頓時想到,盤涯界被封印在永夜荒漠的墮仙,視天綱為無物,傳授給他的那些仙術,各個違逆天綱,甚至不止違逆一條天綱,且其對於天綱的態度,也沒有絲毫敬意……
這第四位仙尊,便是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