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中卷--5(2 / 2)

致遙遠的你 地黃飲子 1676 字 2023-03-07

說她不恨媽媽是假話,但更多的是後悔。後悔從未與她促膝長談,後悔從未與她攜手逛街,後悔對她不聞不問,後悔公然詆毀她的自尊心,後悔一切的一切。

斯人已去,至此以後,她成了孤兒。

殯儀館的轎車很快把人接了走,不消幾小時,黎家已架起白幔,設起靈堂。

夜半,黎糯用各種理由打發走了親戚朋友,留了自己一個人在屋內。

她習慣性地走回卧室,坐在媽媽床邊。

望著她的枕頭,愈發傷感,便出手將床上用品撤了下來,准備清洗。

忽然從枕套里掉出一本本子直接砸中了她的腳,內里的紙張散落了一地。

熟悉的封皮,正是媽媽放在醫院枕頭下方的那本。

至於它是什么時候從醫院轉移到了家里,又是什么時候從那個枕頭下轉移到了這個枕套里,她竟然一概不知。

她想起媽媽說的話,要看父母當年的情書除非等媽媽死了,牽動了下嘴角,蹲下撿拾,然而掃了一眼便驚愕地摔倒在地。

她拿起的不是情書,而是一張眼熟無比的,印有一附院抬頭的知情同意書。

同意書的內容很簡單,醫生告知患者手術的必要性和風險及並發症,患者拒絕行治療。

最下方有著她熟知的筆跡:本人拒絕行造瘺術,自願承擔一切後果。後頭簽著媽媽的名字。

而談話醫生一欄,是岳芪洋。

這是怎么回事?

黎糯震驚得無法站起身,隨後發瘋般地拋開床上用品,撿起散落一地的紙片,一張張仔細看過。

她才發現,這哪是本筆記,而是本媽媽生前的隨筆,厚厚的,用朴實無華的只言片語記錄下了自丈夫去世後,她的幾十年光景。

今天囡囡爸追悼會。結束時看到囡囡和岳家的孩子睡在一起,很是心疼。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若囡囡嫁給了這個和他同病相憐的孩子,以後就不愁吃穿了。灰姑娘的後媽是壞人,我這親媽也不是好東西。

問了岳老的意思,他覺得娃娃親有點不可思議。心情不好。回來看到囡囡身上很臟,問了樊師倫媽媽,好像是因為死了爸爸而在幼兒園受了欺負,恨鐵不成鋼,打了她一頓,罵她太軟弱。人如果不欺負別人,就會被別人欺負,其實我想打想罵的是我自己。我要努力,不能讓這個大好機會溜了。

今天帶囡囡一起去了岳家,岳老看到小孩子明顯心軟了,松了口,我很欣慰。但是那個叫黃芪的孩子看著萬分冷淡,為囡囡擔心。

黃芪的確如大家傳聞中那樣,是個天才。他出了國,應該不會再回來。那囡囡怎么辦?拿不出留學的錢怎么辦?是不是要去把房子賣了?要不賣腎?還是賣血?我真沒出息。

聽說廠里下崗的名單定了,像我這種靠學校撫恤因公殉職職員家屬才得到這個崗位的,百分之百位於名單之列。不行,要是我下崗了囡囡怎么辦,絕對不行。好,就從廠長下手吧。

廠長老婆去了學校,打了囡囡。她回家沒說過,我也就當不知道。我才是那個該打的人,多么希望挨打的人是我。

岳老說他有時會覺得黃芪可怕。出國前,那孩子一直住在岳家花園,他本就不開朗,出事後更不會與人主動交流,點頭或搖頭,不說話。去了美國後例行公事般每月一個電話,和家里人隔著比太平洋還遙遠的鴻溝。岳老望著囡囡的身影,問我還記得大殮那日他們相偎相依的景象嗎,說那孩子不是願意和人接觸的類型,或許也只有囡囡,能治得了他。為什么我本該高興,卻聽著無比心酸。

活了幾十年,最開心的就是今天,因為囡囡收到了c大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囡囡你要堅強,一定要成為一個像黃芪一樣優秀的人,爭口氣給別人看看!

十幾年如一日地給岳家燒香終於有了結果。岳老說的對,就像囡囡不會違背我的意願一樣,黃芪也不敢違背他的。今天他們登記結婚了,晚上囡囡背著我哭了一夜。我心疼,但我不後悔,對的,我不後悔,一定不會後悔。

天譴這種東西還是存在的。醫生說我只能活半年了,不知為什么絕望的同時也舒了口氣。做了太多對不起女兒的事情,如果注定會從她的世界中提早離場,希望她可以忘了我這個沒用的媽。

打聽下來造瘺術後護理起來很麻煩,家里沒錢請不起護工,最後肯定還是囡囡受罪。她又要實習又要照顧我夠累了,我不能把擔子扔給她。想來想去,她肯定會去找黃芪幫忙,所以今天我先去找了他。黃芪這孩子還是老樣子,臉上沒表情,幾乎不說話,猜不到他的想法,但一舉手一投足意外的很有信賴感,不知等囡囡熬到主任的時候會不會也如此可靠。說到囡囡,我發現他的神色緩和了不少,雖然他可能並不自知。看來女兒比我想象中的有本事,這樣我就能放心的去了。

……

翻完整本筆記,天已蒙蒙亮。

她頹然癱倒在牆角,無力地垂下手臂。

眼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重疊滿布的淚痕像在刀疤上無休無止地撒著鹽,刺辣辣的痛。

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是一具牽線木偶,全身上下拴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線。而她這具木偶,早已被世人遺忘,只有一根線不離不棄始終牽著她。也正是這根她最厭惡卻無力掙脫的線,鞭策她成長。

原來愚蠢的是自己,原來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原來不懂事的是自己。

轉頭望向人去床空,扯開嘴角,送給自己嘲諷的笑容。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一下,兩下,接著連續敲了好幾下。

她木然地又將頭轉往門的方向,卻無動於衷,兀自垂下頭。

門其實虛掩著,並未鎖上,而此時的黎糯,多么希望自己能憑空消失,不用考慮該擺出怎樣一副表情來面對親戚朋友。

然而她未能如願,來人推門而入。

閉上眼。無論是誰,與她無關。

腳步聲臨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識眯開眼縫,一雙漆黑的皮鞋步入眼簾。

來者無言,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然後啞著嗓子開口。

他說:「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扔地雷的親~

最近實在忙暈了,放晚了……表罵我……

二更三更中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