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得很慢。他在這里住了近十年,早就將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如今要離開,實是滿心不舍。
但他必須回王府了,他若再不回去,本該屬於他的世子之位就該被他大哥占去了。
太-祖之制,親王嫡長子年及十歲時,授金冊寶,立為王世子。次嫡及庶子皆封郡王。待親王年及四十還無嫡子,始立庶長子為王世子。
今日便是他父親的四十整壽了。
裴璣拾掇好之後,去跟瞿家眾人作辭。
瞿翮是要隨著裴璣走的,瞿素不願讓人察覺出他與瞿翮是祖孫,給瞿翮改名何隨。
瞿家眾人皆是依依不舍。許氏夫婦含著淚不知說些什么,瞿素一直沉默坐著。
瞿翮寬慰道:「我會護好阿璣的,你們不要憂心。」他如今已經長成了挺拔兒郎,功夫十分出色。
瞿素將孫兒叫出去,低聲叮囑他一番。
他讓自己孫兒跟著裴璣,除卻讓孫兒去掙從龍之功的私心之外,也確實是想給裴璣添一個助力。裴璣回王府之後,身邊需要有一個絕對可靠的心腹去幫他辦事。而瞿翮是最好的人選。
瞿素拍了拍孫兒的肩,語重心長道:「萬事與阿璣商量,他腦子比你好使。」
瞿翮按了按眉心,苦著臉道:「您說我什么我都認,只是您能不能給我改個名兒……何隨這名字怎么聽怎么像是個小廝的名字啊。」
瞿素把眼一瞪:「哪兒來那么些廢話!這名字也不是讓你用一輩子,他日功成,你便改回本名。」
裴璣懷著滿心復雜來與瞿素話別。瞿素對他恩同再造,又關切備至,在他心里,瞿素是再親厚不過的師長。
裴璣叮囑瞿素要加意留心自家身子,直說了兩刻鍾也停不下來。瞿素嘆口氣,道:「我從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啰嗦。」
裴璣聽出瞿素的嗓音喑啞,偏頭一看,笑道:「先生哭了?」
瞿素低頭擦了擦淚,鼻子里哼了一聲:「我是怕你欺負我孫兒。」
「先生這樣說,我可要傷心了,」裴璣說著話突然伸臂上前抱住瞿素,「我可是很舍不得先生的,方才想到要走,已經哭了一回了呢,先生居然沒有舍不得我?」
瞿素被他抱住時,眼淚又止不住地冒上來,含淚笑著在他後背上打了一下:「你這混小子,故意惹我哭。」
「那是先生教得好。」
瞿素伸手抱了抱面前的小少年,哽聲道:「我的阿璣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不過還是要記得我交代的事,不可破戒。」
裴璣鄭重點頭:「先生教誨不敢忘。」
瞿素打量他幾眼,笑道:「阿璣目下真的比我高了,這個年歲上就能有這樣的身量,將來怕是要長到房梁上去了。」
裴璣挑眉:「這身量再加上我這張臉,夠不夠誆個媳婦回來?」
瞿素笑道:「滿夠了。不過我眼下覺著你不必靠臉娶媳婦了,靠著一張嘴就成。」
從瞿家出來後,裴璣又流連不舍地回望了好幾眼,才上了馬車。
襄王府今日十分熱鬧。郭氏正使眼色示意裴琰去給裴弈敬酒祝壽,就聽人報說外面來了個少年,自稱是王府十年前走失的小公子。
郭氏見裴弈竟真要將人請進來,當下道:「王爺,阿璣走失了十年了,怕是已經……」郭氏頓了頓,面帶悲戚地拿帕子點了點眼角,「此番怕是哪個阿貓阿狗假冒阿璣之名,騙富貴來了,王爺何必理會。」
一直未曾開言的姚氏道:「次妃怎知不是呢?」
郭氏冷笑看她。
她早就將裴璣當成一個死人了,只等著過了今日就去提醒王爺請旨冊立她的琰哥兒為王世子。
郭氏根本沒把什么門外的少年當回事,但等那少年進來時,她就發覺有些不對勁,四周出奇的安靜,跟著就聽到一道尖利的鳥叫聲。
他還帶了只鳥?
郭氏抬頭呵斥道:「哪來的鄉野鄙……」她一句話未完,就在看清楚那少年的面容時生生頓住了。
裴琰方才離席去方便,等回來時,就瞧見一個少年背對他站著,那少年肩上竟還立著一只灰毛鸚鵡。
裴琰一句「你是誰」還沒問出口,就見那少年回過身來,似笑不笑地看著他:「你就是大哥么?十年不見,都有些認不出了。」
裴琰一愣,跟著見鬼似地瞪大眼道:「你是我那倒霉弟弟?」
郭氏狠狠瞪了裴琰一眼。裴琰這才驚覺走口,連忙捂住嘴。他居然把背地里的稱呼說出來了。
但這實在是不怪他,眼前這個少年長得真是太像他父親了,就算不是他那倒霉弟弟,那也肯定是他父親的某個私生子啊!
裴弈哪能不認得裴璣,他這十年來暗中去看過他好幾回了。只他不能說破,只好裝模作樣地詢問了裴璣幾個問題,最終確定他就是那個十年前走失的王府嫡子,當場認下了。
郭氏堵得險些背過氣去。裴璣那廝怎么會沒死呢,她多想攔著王爺啊,但那少年長得真是和王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任誰也不能說不是王爺的兒子,何況那少年對答如流,絲毫不錯。
但是郭氏很快就振作起來。裴璣縱然真的回來了又如何呢,一個在外面漂泊了十年的野孩子,指不定是在哪個旮旯里長大的,恐怕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這樣的廢人,有什么好怕的?
郭氏一直以自己的兒子為傲,王府里只有阿琰一個哥兒,她的琰哥兒是王爺當世子一樣教養長大的呢,那個鄉巴佬野孩子比得了么?
不僅郭氏,王府中其他人也是這么想的。裴璣雖然回來了,但王爺並沒有立他為王世子的意思,眾人因此越發輕賤裴璣。
裴璣見連下人們都不拿他當主子,倒是沒有發怒。他轉身就去找他父親,只是路上碰見了前呼後擁的裴琰。
「哎,」裴琰拿著一把折扇去戳裴璣,「你到底是怎么活著回來的?」
裴璣迅速閃身避開,沒有搭理他的意思,徑直往前走。
「我跟你說話呢,」裴琰鍥而不舍地追上去擋住裴璣的去路,「你耳朵聾了?」
裴璣瞥他一眼,突然伸手一把揪住裴琰,當胸就是重重一拳,又一把甩開他,斜踹他一腳。跟著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徑往裴弈的書房去了。
裴琰身後的小廝們都傻眼了,剛來的那位居然敢打大公子?
裴琰一頭栽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裴璣漸遠的背影,愣了片刻,坐在地上憤憤大喊道:「你竟然敢打我!你這土包子!給我等著,我告訴父王去!」
裴璣步入書房時,裴弈正在低頭看一張京畿地形圖。
「父王,」裴璣面色沉冷地看向書案後的父親,「我要去一趟京城。」
裴弈抬頭道:「阿璣怎有此意?」
「楚圭欲反,父王不是正想知曉京城那邊的狀況么?我可以去為父王跑一趟,」裴璣譏誚道,「來證明我才是那個能助父親成就宏圖霸業的兒子。」
裴弈沉默片時,點頭道:「也好。只你千萬當心,不要暴露身份。」
裴璣冷笑道:「這我自然知道,不需父王提醒。」
正說話間,裴琰敲門進來,一瞧見裴弈便沖上去告狀說裴璣打他。
「父王,這天底下哪有弟弟打兄長的道理,阿璣真是反了天了,」裴琰抓著裴弈的手臂,「父王一定要主持公道啊,我可只是問問阿璣這十年去哪兒了,結果他不說就算了,竟然還打我!」
裴琰說罷便得意洋洋地乜斜裴璣一眼,等著看他倒霉。父親最看重他了,裴璣這個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野孩子算個什么東西!
裴弈真的惱了,但不是對裴璣。
「你是不是欺負阿璣了?」裴弈一把甩開裴琰,「一定是你待阿璣態度輕慢!我早聽府中人說了,你根本不把阿璣當你兄弟!你這孽障,懂不懂什么是手足?」
裴琰傻眼了,他父王這是中邪了?從前不是這樣的啊,從前他都是想怎么揉搓他那倒霉弟弟就怎么揉搓的啊,他父王從來不管。
裴弈非但狠狠訓了裴琰一頓,還逼著他給裴璣道歉。
裴琰只想哭,打人的是裴璣,憑什么讓他給裴璣道歉!但他父親一意堅持,他不得不勉強跟裴璣賠了個不是。
裴璣神色淡漠地看著這一切,轉身出了書房。
他此番不預備在京城久留,因而只是簡單地准備了一下便啟程了。抵達京師時,正是春日融融的時節。
裴璣途徑京郊杏林時,忽然聽到一個女童的呼救聲。
他原本不想停留,但那女孩兒哭喊得十分凄慘,他終於慢慢停了步子。
何隨在一旁低聲道:「少爺,閑事莫理。」
裴璣卻是不動。他也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從前的他和這個女孩兒一樣,一樣孤立無援。
裴璣突然對何隨道:「去救她。」
何隨一怔,正想再勸,但見裴璣神色堅定,咬牙道:「成。」
何隨帶著幾個護衛奔過去,命人上前將那兩個正欲撲上去猥-褻女童的歹人制住,方欲一刀結果了,卻被隨後而來的裴璣阻住。
「我忽然想起來,」裴璣掃了那兩個流氓一眼,「這事未免太巧了一些,我擔心這兩個與楚圭有關。父親留意著楚圭,楚圭自然也防著父親。」
何隨也警醒起來,點頭應是,命護衛將人押下去以待鞫問。何隨見裴璣轉身要走,一把拉住,指了指那邊的灌木叢,小聲提醒道:「少爺,那里還藏著一個……那個女娃娃怎么處置?」
既然此事可能牽扯到楚圭,那就不可輕忽大意。何隨雖是個厚道人,但也知道該狠則狠的道理。
裴璣頓了頓,片刻後道:「去嚇唬嚇唬她便是,不要讓她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何隨猶豫著道:「少爺就不怕她也與楚圭有關聯?」
「應當不是,」裴璣想起方才那女娃娃的哭喊,「她方才的求救是真的,裝是裝不來這樣的。」那女孩適才嚇得音調都變了,那是極度恐懼之下才會有的失控表現。
何隨點頭,轉身去威脅躲在灌木叢里的小女孩。
「不許把今日的事說出來,知道么?否則,」何隨沒有嚇唬小孩子的經驗,想了想才繼續板著臉道,「否則打你屁股!」
那小女孩狼狽地趴坐在灌木後面,腦袋上沾了幾根草,也不知在想什么,一雙大眼睛正盯著何隨身後,忽聽他凶神惡煞地恐嚇她,嚇得一個激靈,點頭如搗蒜。
何隨這才滿意離開。
落後何隨鞫問了那兩個歹人,發現還真的只是兩個流氓,便直接將人結果了。裴璣聽何隨回了話後,點了點頭。
何隨嘆道:「據那兩個賴子說,他們本是來殺那女娃娃的,但是臨了瞧見她生得玉雪粉嫩,忽起了淫念,想先奸後殺。真是畜生不如的東西,我當即就宰了他們。那女娃娃也是命大,若非遇著我們,今日該是何等凄慘。」
裴璣道:「用老爺子的話說就是,這女孩兒命中該有這一段因緣。」
「少爺也是做了一件好事,」何隨笑道,「說不得會有福報的。」
裴璣容色淡淡。他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而已。
回到廣寧衛後,裴璣將京城這邊的局勢大致與裴弈說了說。裴弈對兒子的表現十分滿意,只覺瞿素教導有方。
裴璣這回是刻意在他父親面前展現的、他知道只有讓他父親看到他的價值,他與母親的日子才能過得更好。
但他清楚,只是去一趟京師是不夠的,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刻意在方方面面出盡風頭。
他是出了風頭,但裴琰卻要哭了。他父親每回考察他們兄弟倆的功課,他弟弟都能對答如流,但他有些就答得磕磕絆絆。裴琰覺得真是見了鬼了,不管他父親問什么,裴璣那家伙總能接上,可他不應該沒讀過書么?難道拐子還負責送他進學堂啊?
裴璣不僅讀書厲害,騎射功夫上也十分出色。他每回都壓裴琰一頭,但不知是不是湊巧,每回只是以毫厘優勢勝出。裴琰氣得肝顫,他那倒霉弟弟每次都在他以為他要贏的時候潑他一頭冷水!並且裴璣若是勝出他許多倒也罷了,他也算輸得服氣,可裴璣偏偏次次險勝,他恨得直磨牙,卻不得不在他父親面前裝大度,扭曲著一張臉誇贊弟弟好本事。
裴琰從前一直認為自己是十分優秀的,但裴璣回來後,打掉了他一身驕傲。裴璣從京城回來沒多久便被立為王世子,裴琰因此更加不平。
郭氏覺得裴璣就是來報仇的。她可不願意眼看著自己多年的經營毀在裴璣手里,於是幾次密謀暗害裴璣,可次次不成,裴璣也似乎根本沒把她當回事,該吃吃該睡睡。
郭氏氣不過,便跑去找姚氏的麻煩。她從前在王府里橫慣了,根本沒把姚氏當正妃,她覺得自己更像是正妃。她只恨姚氏當年怎么沒有病死,如今苟延殘喘白白占著正妃的位置!
然而她剛在姚氏那里耍了一半威風,就被聞訊趕來的裴璣使人打了。
郭氏簡直難以置信,裴璣那小兔崽子竟然敢打她!縱然他是嫡子,但她可是他的庶母,哪家有小輩打長輩板子的道理!
那幫見風使舵的下人見裴璣漸漸在王府中得勢,聽他一聲令下,捋起袖子就把郭氏按下去打了一頓,出手毫不含糊。
郭氏被狠狠打了五十大板,爬都爬不起來。她都被打懵了,她跋扈了這么些年,從來都是被奉承的那個,如今竟然被一個小輩打了?
郭氏憤恨不已,命人把她抬到裴弈的書房。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裴弈告狀,聲淚俱下地控訴裴璣是如何對她不敬的,末了痛哭流涕著一定要裴弈幫她討個公道。
裴弈突然重重拍案:「不是你自己去王妃那里尋釁,阿璣能打你么?活該!滾出去!」
郭氏嚇了一跳,王爺從前可沒這樣絕情過啊。
「王爺,」郭氏爭辯道,「但不管怎么說,我也是長輩,他打了我,讓王爺的面子往哪兒擱?何況他之前還打了琰哥兒……」
「你再多一句廢話,我就再打你一頓。」裴弈冷聲道。
郭氏半晌都回不過神來。難道王府真的要變天了么?
裴璣也發現他父親似乎越來越縱容他,於是在入了宗學之後,他開始刻意熱亂,他想看看他父親到底能縱容他到什么地步。
宗學里那些教授、紀善教的東西他早就在瞿素那里學到精深,即便是完全不聽課,也能在考業的時候輕輕松松地拔得頭籌。他父親果然因他功課優異而再三袒護他,那些先生三天兩頭跑去他父親跟前告狀,但他從沒受過責罰。
宗學里的先生們見他每日聽課時不是交頭接耳就是四處亂竄,熱亂累了就伏案睡覺,睡醒了繼續熱亂,但功課卻完全沒落下,都覺得活見鬼了。
裴璣從不提他那十年去了哪里,因而眾人都不知道瞿素是他的業師。他只是在征得瞿素同意後,將瞿素教授他的事告訴了他父親,他知道他父親會因此更加看重他。
廣和七年,裴觥被楚圭暗中毒殺,楚圭稱帝,建元建始。建始二年,楚圭欲除襄王、肅王這兩個心頭大患,勒令諸王來京賀壽。
裴琰以為父親會直接起兵,誰知父親竟聽信裴璣的提議,讓他們兄弟兩個赴京做人質。裴琰欲哭無淚,裴璣想死,別拉著他一起啊!
裴璣知道他這回要在北京待上好一陣子,於是在離開廣寧之前,他暗中回了一趟瞿家。瞿素興致勃勃地與他說,他給他算了姻緣,與他有命定姻緣的正是楚家的姑娘。瞿素正要告訴他是哪位姑娘的時候,裴璣打斷了他的話,只道他不信這個。瞿素也沒有強求,又跟他說了天命中宮的事。
裴璣有些無奈,他是真的不怎么相信這些。瞿素閑話間還與他說起他當年誆了楚家的一個姑娘雲雲,裴璣也當笑話聽了。
裴弈聽說了裴璣要戒除酒色的事,又預見到楚圭大約會給裴璣塞人,便事先與裴璣達成左券,即使是娶了楚家女,也只能將她當擺設,回廣寧時不能帶著她。
裴璣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答應他父親的時候其實沒怎么走心,他覺得到時候要怎么做,是視情況而定的,因為他不知道他要娶的那個楚家女是怎樣的。
赴京的路上,裴璣見裴琰一直憋著一股怨氣,目光一轉,道:「大哥不要這般,只有我們兩個都去,才有可能取信於楚圭。到京後,大哥千萬謹言慎行。」
裴琰忍不住道:「你那腦袋里每日都在想些什么?」
裴璣不答他,只是漫不經心地靠回靠背上。
瞿素教他的東西非常雜,但主要教的還是機謀權略。瞿素是當年跟著太-祖打天下的,後來又身居高位,對帝王心術也是極深研幾。瞿素見多了太-祖那樣空前的心機城府,在心智謀略上幾無對手,楚圭那點伎倆,都是過家家。
裴璣沒想到他這么快就遇到了傳說中的楚家女。
在見到楚明昭的第一眼時,他確實驚艷,但也只是一瞬,心緒很快平復下來。真正讓他對楚明昭留下特殊印象的,是她耳朵上的小甜瓜墜子,和頭上的小金碗簪子。
甜瓜首飾還比較常見,但碗狀的首飾並不多見,何況是個張揚的嵌寶石小金碗。裴璣想想這姑娘天天頂著個碗到處跑就想笑。
不過他真是沒想到自己當年救下的小女孩兒就是楚家的姑娘,他覺得這興許也算是一種緣分。
後來與楚明昭的幾番覿面之後,裴璣與她也熟絡一些,對她頗有幾分好感。之後楚圭要將楚明玥指給他時,他就提出要求娶楚明昭。
原因在於,他知道他必須選一個楚家女來娶,但他很不喜歡楚明玥那番做派,他更願意娶有幾分好感的楚明昭,何況瞿先生也說與他有命定姻緣的就是楚家女,他覺得或許他說的就是楚明昭,也真的是因緣際會了,大約他該順勢而為。兩廂考慮之下,他便選了楚明昭。
然而他擔心他大哥會認為楚明昭就是那個天命中宮,會跟他搶,因此在求娶楚明昭時繞了點彎子。
後來他發現楚明玥越來越自以為是,隱隱猜測楚明玥就是那個被瞿素坑了的楚家姑娘,但他也沒當回事,楚明玥如何都跟他無關。
與楚明昭成婚之後,裴璣就開始發愁行房的事。他覺得他們如今雖則處境尷尬,但是可以好好相處。不過遲遲不行房,他擔心她往歪處想。
他一直懷疑瞿素當初是誆了他,但還是不敢破戒,他身在危機四伏的京師,萬一真是舊疾復發,那便是置自己於險地,他不會賭的。
他來京之前其實沒有深入思慮過暫且不能行房所帶來的問題,因為他沒有想過他會這么快對一個人生出好感,他從前沒有喜歡過誰。或許楚明昭真的是對的人。
他從成婚後便開始護著楚明昭,一是因為確實有些喜歡她,二是因為,他覺得丈夫就該護著妻子,這是一種責任。暫時來看,楚明昭對他表現出了足夠的善意,那么他也願意善待她。
只是楚明昭雖沒說破,但還是流露出懷疑他不能人道的意思,這讓他有些尷尬。
他開始時其實並不如何相信楚明昭。當時的境況太特殊了,楚明昭的身份又尷尬,他不可能就那么輕易地相信她。所以楚明昭最初問起他的諸般怪異之處時,他選擇諱莫如深。他沒有告訴她酒色會導致他舊疾復發的事,這是他的秘密,他的軟肋,他不會輕易說出來的。
他慢慢開始真正信任她,是在經過一陣子的相處之後。他發現楚明昭其實看得很明白,她知道為楚圭做事是沒有好結果的,也知道嫁給他等於是選好了陣營,便一心一意幫他。
他跟瞿素學得最多的就是窺探人心,他覺得他沒有看錯人。所以在臨回廣寧時,他才將他的秘密告訴了她。
不過與楚明昭感情越好,他就越苦惱。即使每七日可以行房一次,但他也不敢開這個頭,這種事開了頭就很難停下來。後來他父親逼著他把楚明昭丟在北京,他才下決心行房。
之後的日子果然更加煎熬了。裴璣一度懷疑瞿素是算到了什么,才會給他定下那樣的法則,故意坑他,畢竟瞿素從前也坑過他,他坑人的本事便傳承於瞿素。
楚明昭曾幾番詢問他為何行房還挑著日子,但他都沒有正面回答過她。因為他不想再去追憶當年種種。
裴璣有時候回過頭去看當年那段歲月,便很有些感慨,很多事似乎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當初一心想讓楚明昭盡快懷上孩子,但始終沒能得償所願。後來解禁後第一晚楚明昭就懷上了,從後頭的形勢來看,她懷孕的時間真是再恰當不過,裴璣想想就覺得奇妙。
裴璣一直不知道當年他寄居瞿家是他父親有意促成的。瞿素告訴他真相之後,他斟酌再三,去找了他父親。
「父親為何不與我說明呢,」裴璣望著兀自翻閱奏章的父親,「當年父親也可以用更溫和的法子,不是么?」
「我與你說,你信么?」裴弈抬頭看向他,「你心里對我的看法已成定勢。我當年那么做便是做好了擔負怨恨的准備,我也沒打算與你母親說,你母親心軟,是定然不會主動將你送出去的,我只能逼她。當年咱們父子那樣的狀況,起事才是唯一出路,但起事豈是容易的?一著不慎便是滿盤皆輸。拜瞿素為師才是讓你變強的不二法門。」
「『自古雄才多磨難,』你若是順遂地在王府長大,能有多大出息?我當初當王世子時,尚有眾多嫡庶兄弟相爭,可你身邊只一個庶出的琰哥兒,幾無威脅,你能有多上進?」
裴璣緘默不語。
「其實郭氏與琰哥兒都算是你的踏腳石,我利用他們兩個,去成就你。不過我原本便沒打算讓琰哥兒當世子,我對他的要求僅僅是安分守己,可末了,他連這個都做不到,」裴弈說起這個就忍不住嘆氣,「真是冤孽。」
「你可以怨我手段極端,」裴弈繼續道,「我也承認我讓你拜瞿素為師是存著一份想讓你幫我成就大業的私心的,但終究也是為你好。沒有那十年,就沒有如今的你。咱們父子見今也不知會是怎樣的處境了。」
裴璣嘴唇翕動,但終究只是一聲輕嘆。對於他父親的做法,很難去下什么考語。他都不知是要怨恨他還是要感謝他。
裴璣想起另一樁事,又道:「父親往後不要在家事上這樣強硬了,兒子已經大了,知道有些事如何抉擇。」
裴弈知道他是想起了父子兩個在關於楚明昭的那些事情上的爭執。他忽然擱下手里的紫羅筆,盯著他道:「你認為多大算大?在爹娘眼里,子女永遠長不大。再有就是,皇室無家事。」
裴璣深吸一口氣,按按眉心:「那父親當兒子沒說。」言罷,作辭欲走。
「回來,」裴弈忽而出聲叫住他,「既然你知曉了當年那件事,那你得空便去與你母親解釋一下吧,我去與她說她定然聽不進去。我不想讓她等到我死時還那么恨我。」
裴璣步子一頓,忽而回頭,沒頭沒腦地問了句:「父親知道阿燨為何不喜讓父親抱么?」
裴弈一愣,想起當初小孫兒一到他懷里便總是哭鬧,還拿爪子撓他,不由蹙眉:「不是你做的什么手腳吧?」
「不是,」裴璣倏而一笑,「其實只是因為阿燨不喜歡父親身上的熏香而已。只是他那會兒太小,不會說話,便只能哭鬧。我發現這件事後,故意不告訴父親的。」言訖,回身出殿。
裴弈低頭抬手,嗅了嗅,哼了聲,自語道:「真是個滑頭,阿燨都大了,才告訴我。」及至想到阿璣的意思是,他當初一意為難楚明昭,鬧得家中不寧,他才這樣坑他。
裴弈長嘆一息,家和萬事興,難道他真的管得太多了?
裴璣一路回了清寧宮。他前腳剛入殿,就被迎面而來的楚明昭一把抱住。
「咱們去西苑那邊游湖吧,」楚明昭笑盈盈看著他,「我覺得我應該多動一動,這樣好生產。喔,對了——」楚明昭回身指了指後面跟著的一大兩小三個兒子,「過會兒你一定要看好這三個啊,可不要走著走著發現少了一個。」
裴璣挑眉道:「我看著兒子,那昭昭作甚?」
「我現在總是犯困,說不得走著走著就拋棄你們父子了,跑去哪個殿內睡覺去。」
裴璣點頭:「不就是看孩子么?」轉頭看向阿燨,「看好兩個弟弟啊,一手拉一個,不要丟一個。」
裴燨目瞪口呆:「那爹爹呢?」
「我看好你娘親。」
裴燨低頭與兩個才剛一歲半的雙胞胎弟弟對視一眼。
裴璣將楚明昭抱上步輦,又回頭順手將三個兒子一一抱上來。
阿燨有些不好意思,小臉微紅。裴璣笑著問他怎么了,他小聲道:「我都快四歲了,還要爹爹抱來抱去的……」
裴璣一笑,在他腦袋上拍了拍。他隨即又想起他父親方才的話,一時感喟。確實,在父母眼中,子女無論何時都長不大。
他回頭望向步輦內的妻子與三個幼子,忽覺十分滿足。
萬事有因有果,或許真是應了瞿翮的話,這是他的福報。
度脫苦厄之後,便是安好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