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長安城破，戰火四起，民不聊生。萬花谷派遣出支援的弟子，一批又一批了無音訊。

裴元守在萬花谷，看著昔日繁華盛景，長嘆一聲。

孫思邈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蒼老而沉穩地聲音一如既往平和：「你可曾後悔了？」

裴元輕笑著搖了搖頭：「比之兒女私情，天下蒼生更為重要。徒兒從未後悔過。」

是的，從未後悔過。

哪怕用盡畢生所學，將那人從生死一線拉回，卻只換得一句『再見』。他卻仍舊從未後悔過。

至少，他還有一句再見。也始終相信，他們終能再見。

百姓，大義，天下，這些比之他心內的那些執念，都要重要太多。

一如那人曾堅持著要尋找到師尊，執著的要為師尊洗刷冤屈，但在最後的時刻，卻仍選擇奔赴硝煙戰場，盡出綿薄之力。

悔嗎？

悔當日離別之時，未曾將心中所思盡出道出？還是悔這戰火之中，留守在萬花谷中，護這一方寸土。

裴元合了雙眼，莫名想起長安戰火之中那驚鴻一瞥。

那人依舊一身純白道袍，端的是華山之雪般的清冷孤傲。卻劍起劍落，只為了守住身後寸鐵全無的百姓生靈。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他執筆守在營帳前，護著他親手救下的傷者，厲聲喝止那些失了人性的狼牙畜生。

若想傷害我的病人，便從我的身上踏過去。

音落，他似乎看到那人回眸望來一眼，卻終究還是毫無交集。

他成功了，守住了那些瀕臨死亡的士兵百姓。爾後在聞及戰火即將殃及萬花谷時，翻身上馬趕了回來。

他不怕死，但即便是死，也要同萬花谷共存亡。

那一刻他有些羨慕那個人。

無論如何，華山不滅，即便百年之後再無人記得純陽宮，卻仍舊會有人知道，那冰山雪脈之上，存在著凜然寒氣，傲骨錚錚。

但必然不會再有人記得，這遠避山林的幽谷之中，曾葬下一代風流俠士，和整個大唐的傲骨氣節。

棋落，廝殺聲起。

裴元望著谷主東方宇軒面色平淡落下一子，揚手發了訊號。

火光四起，幽谷，密林，葯田，星樓，水瀑，清潭，機關台，盡數淹沒在火光之中。

悔嗎？

生命盡頭，仍舊沒有將心底最深處的奢念道出。

悔嗎？

與這繁華盛景，一起埋葬在盛唐之末。

悔嗎？

最後一面，只是寥寥相望，不曾有過半句留戀。

不悔。

裴元合上雙眼，靜靜受著烈火吞噬。

原來……真的很疼。

那時候，你皺緊了眉，卻也不願出聲告訴我你的感受。

倔強的，那般讓人心疼。

想必，是沒機會了。

可是若重來一次，我仍舊會這樣選擇。

想必，你也是一樣。

但，若是重來一次。

當日你轉身離去之時，我便會告訴你。

即便此生再無緣分，但願來世，還可與你攜手笑談，看盡長安燈火。

洛風，吾愛，永別。

……

是什么樣的感覺呢？

意識很清醒，卻動彈不得分毫。

不知道過了多久，裴元再次用了用力，發現手指已經可以動彈。

耳畔似乎有個聲音帶著驚喜，高喊了一聲：「蕭師兄！大師兄醒了！」

蕭？谷中似乎從未有過這么一位師弟。

緩緩睜了雙眼，床邊一個黑衣黑發的少年靜立在那里，目光炯炯看著他，眼中是不可遮擋的欣喜。

他……為什么會醒來？

明明那嗜心的火焰上一刻似乎還席卷了全身，為什么此時卻仿佛夢境一場？

裴元驟然起身，屋中每一件擺設，都熟悉至極。

萬花谷，落星湖。他的房間。

少年似乎並不驚訝他的驚訝，看著他回了神，坐回椅上，緩緩講述了一個，於他而言像是夢境的故事。

萬花谷覆滅，大唐氣數已盡，緩緩衰敗。

皇朝仍在，卻終究改朝換代。武林仍在，卻全然陌生。

而萬花谷，永遠消失在歷史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