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干戈(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489 字 2023-03-07

大師悠閑地坐在自家庭院中,拿著一卷古棋譜,自娛自樂地打譜下圍棋。

他手里摸著的是蛤貝雪印圍棋子,面前是一塊厚達七寸四分的獨板榧木棋盤,這套棋盤和棋子是他新收的物件,正是新歡期,所以最近幾日經常拿出來顯擺。

蛤貝是天然貝殼,根據棋子的厚度從薄到厚分華印、月印和雪印。越厚的棋子就代表蛤貝的年份越老,紋路越細。因為屬於不可再生資源,蛤貝的圍棋子近年來都已經買不到足夠厚度的了,大師手中這套蛤貝雪印,紋路細膩,是精品中的精品。更難得的是這一套180枚白子,每一枚的大小和厚度都一致,另外181枚的黑子也都是明治時代的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而那尊獨板榧木棋盤,是取自一棵800年樹齡的榧木,光樹墩的陰干就放了近一百年之後才做成棋盤。這獨板榧木棋盤色如黃金,觸手若紙,隱隱還傳來陣陣木香,令人無比陶醉。

使用著如此等級的棋子和棋盤,大師每落下一子,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庭院中悅耳無比。

大師其實對圍棋並不是很精通,卻十分享受這個過程,可惜圈內的好友們不是看不上和他下棋,就是對圍棋毫無興趣,因此他只能淪落到自己打棋譜。

感覺自己的逼格又上升了那么一點點,大師滿意地喝了口手邊泡著的明前龍井,同時聽到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

能不經過他本人同意,管家直接就放進來的人,肯定是他的那些老友。他也沒轉頭,直接就笑著嚷道:「來得正好!快來陪我下棋……呃……」

大師的聲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名年輕的男子悠然自得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這年輕的男子正是前陣子大師幫忙給他開了家古董店的老板,他身上穿著的赤龍服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卻透著讓大師為之膽寒的氣息。

「怎么?不歡迎我來?」老板掃了眼棋盤,隨手拿起一旁的黑子,「吧嗒」一聲,落下一子。

「怎么會呢!」大師笑得有些勉強,他放下手中的古棋譜,拈起一枚蛤貝雪印棋子,猶猶豫豫地放在了棋盤上。不過想起老板曾經送他的好東西,大師又忍不住搓著手問道,「可有什么事我能幫上忙的?」

「我想要你收藏里的一件東西。」老板也不和他客套,直接把帶來的雜志翻到某頁遞了過去。

大師接過來一看,詫異地挑了挑眉梢。這是一份他的專訪,雜志是好幾年前的,時間已經久到他都忘記自己接受過這樣的采訪了。「哎喲喂!我當時的頭發還很多的嘛!」大師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照片,哀怨地摸了摸已經光溜溜的頭頂。不過他也沒花太長時間哀悼他的頭發,見老板淡然的目光投注過來,他便立刻召喚了管家去收藏室把老板想要的東西拿過來。

兩人在等待的時間里,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圍棋,大師喝了兩口茶也緩過勁來了,親自動手又給老板沏了一杯。兩人也沒有再說話,喝茶下棋,倒是極有默契。

沒過多久,管家便推了一輛板車過來,上面放著一個碩大的錦盒,聽著輪子在青石板上滾過的聲音來判斷,這個錦盒里的東西應該特別沉重。

管家把板車停在兩人旁邊,輕手輕腳地把錦盒打開。在黑色的絲絨布上,靜靜地躺著一個造型奇怪的物事,類似於漢字里的「干」。這件物事整體居然能有一米多長,而且通體全部都是用純金打造的,之上又有很多坑坑窪窪的凹處,像是被利器或鈍器擊打過。

「這個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應該是個擺設吧?但都是純金打造的也太土豪了。而且看起來年頭挺久遠的,我當時收下來,也是覺得對方要熔掉做金條太可惜了。」大師的收藏也很多,但他只是專精於古物修復,不可能每一樣東西都知道來龍去脈,當時雜志的訪談就談起了這事,這個奇怪的古物也是他當初拿出來舉例用的。

老板伸手摩挲著那古物,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在許久許久之前,他好像也曾問過這個問題。

公元前228年

「大公子,此物乃何用?」才十二歲的綠袍少年還未到束發的年紀,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耳後,就像是只有八九歲的模樣。只是那充滿稚氣的面容上,卻一直掛著嚴肅的表情,讓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想去捏捏對方面無表情的臉,扶蘇按下蠢蠢欲動的手,看了眼少年所指的物事,淡淡笑道:「這些都是純金打造的一套兵器模型。」

他們現在站著的地方,是練武所用的半步堂。

《國語·周語下》曰:「古以六尺為步,半步為武。夫目之察度也,不過步武尺寸之間。」武本是和步一樣的量詞,但在扶蘇看來,半步之內便是一個人的禁區,就是可以拔劍相向的距離,這才有了半步為武的含義。

半步堂便以此命名,是一間寬敞的練武堂。不同於禮、樂、書、數等課程單獨有夫子給扶蘇授課,御和射都是很多人一起上課。

扶蘇有二十三個弟弟,除了才剛學會走路的幾個外,所有人的練武課都是一起上的。再加上各個將軍大臣家的公子們,幾十個人吵吵嚷嚷亂成一團。所以一堂武課,總是讓喜靜的扶蘇煩躁無比,推脫不了才會偶爾過來上一次。但對於別人來說,武課恐怕反而會很受歡迎,因為這是少有的可以接觸其他人,並且拉幫結派的機會。

看他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弟弟們,在幾堂武課下來之後,果然都各自呼朋喚友,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

身為大公子的他反而不能這樣,因為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扶蘇環視一圈,發現能理直氣壯站在他身邊的人,竟然也就只有這十二歲的甘上卿了。

「大公子,臣是問此物。」少年並未在意扶蘇敷衍的回答,而是固執地指著那面牆壁說道。

半步堂的一面牆壁上,掛著一排用純金打造的武器模型,一來是彰顯秦朝的富強,二來也是暗喻一切財富都是源於強大的武力。扶蘇順著少年纖細的手指看去,知道他所指的是最前面的那一個,勾唇一笑道:「那後面的武器,甘上卿可知否?」

少年眯了眯那雙還未長開的鳳眸,明顯有些不爽扶蘇的態度,但沉默了片刻,還是輕啟雙唇,一個個清脆的詞語如冰珠一般蹦了出來:「戈、弓、矢、刀、劍、矛、弩、戟、斧、鉞、錘……」

「認識得蠻多的嘛!為什么不說那第一個?」一個囂張的聲音從旁邊插嘴,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少年的話語。

扶蘇往旁邊一看,發現是個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此人年紀大概也和他相似,有十四五歲左右,相貌粗獷,眉眼已經初見精悍的武將雛形,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窄袖胡服。這種衣短袖窄的胡服自從趙武靈王親自帶頭推廣以來,受到了武者的歡迎,就連扶蘇他們上武課,也都是換了一身窄袖胡服。只是扶蘇身份尊貴,穿著一身玄黑色的胡服,而他的那些弟弟們也都穿著差一級別的深色胡服。

而這位囂張到可以直接跑到他身邊來插話的,果然是摸不清楚狀況的生面孔,指不定是被哪個心眼多的弟弟拿著當槍使了。

還沒等扶蘇開口問對方的身份,他身旁的少年就已經平靜地開口道:「此乃王離,十四歲,王翦將軍之嫡長孫。」

哦,對,扶蘇恍然想起之前內侍顧存曾經跟他說過,和這位甘上卿一起,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嫡長孫也同時入宮侍讀,只是他之前一直都是由夫子私人授課,武課也是逃了幾次,這回沒什么借口才過來上課的,所以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小王少爺。

王離顯然不相信自己進宮這么長時間了,大公子居然還不認識他。他瞪了一眼那位介紹他身份的綠袍少年,認為是他刻意多嘴掃他面子,口中嗤笑道:「甘上卿博學多才,區區十二歲就封了上卿,怎么連『大動干戈』之『干』都不認識呢?」

綠袍少年倒是沒有在意王離口中的諷刺之意,對他來說,求知才是最關鍵的。只聽他喃喃自語道:「《詩》中有雲,載戢干戈,載櫜弓矢。原來,此乃干的模樣。」

在上古時代,干乃是樹干狀的防具,戈便是攻擊的武器,是以用「干戈」二字來作兵器的通稱。綠袍少年一直只是讀過書中文字,戈倒是知道軍隊一直在用,但干卻早就在戰爭中進化為盾,所以今次倒是第一次看見實物。

其實這半步堂中也不止綠袍少年一人不識此物,但只有他一人敢於直截了當地問出口罷了。那王離乃是出身於武將世家,得知這物事的名稱,倒也不足為奇。但顯然這兩人之間的對話,引起了他人的不滿。

「此物在秦國稱之為『盾』,其余六國稱之為『干』,上卿不知者不怪也。」扶蘇瞥了王離一眼,開口回護道。開什么玩笑?就算他也覺得這才十二歲的小甘上卿太年輕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人,別人哪有什么權利譏諷?還是當著他的面!

王離被扶蘇這句話堵得滿臉通紅,剛想說盾和干哪里一樣,卻赫然發現這面牆上居然沒有盾的模型。

扶蘇在心中暗暗發笑,之前就聽說父王抱著小弟胡亥來半步堂玩的時候,那才剛會走的小孩子一眼就看中那面金光閃閃的盾牌模型了,父王當場就讓人把那面金盾拿下來給小弟帶回房玩去了。這才兩三天的工夫,根本來不及重新打造一個新的金盾模型。更有可能是在等小弟什么時候玩厭了,就再送回來。

他們這邊的談話,也成功地讓半步堂內的眾人都靜了下來。實在是大公子扶蘇的那句話雖然聽上去普普通通,但細琢磨卻是大有深意。這也是王氏家族祖祖輩輩都是大秦國的子民,根正苗紅,否則這句話落下來,王離不斷根骨頭肯定也要掉層皮。

扶蘇也是看准了這點才說的,倒也沒人說他言語刻薄,知道的只會贊他一句學識淵博。見眾人反應果然如此,年輕的大公子殿下略微自得地彎了彎唇角,又重新恢復了一臉淡然。

不一會兒,授課的將士便到場了,眾人也沒再說什么便分年齡層次列隊開始上課。

綠袍少年在站隊的時候,只覺得如芒在背,回頭一看,發現隔壁方陣中的王離正一臉怒意地盯著他。

他面無表情地扭過頭。

他的大公子永遠都是那么任性,永遠都不知道他輕飄飄說的一句話,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有了心理准備,所以再回到在宮里所居住的鹿鳴居,發現本屬於自己的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之後,綠袍少年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站在門口端詳了半晌,像是要把這個畫面牢牢地記在腦海中一般,隨後轉身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有節奏的敲門聲響了好一陣,房間里才傳出一個微弱的回應聲,房門在「嘎吱」一聲後,只開了一個很小的縫隙。

門內黑洞洞的,根本沒有點燈,片刻之後,才有人在縫隙之中期期艾艾地回答道:「不……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綠袍少年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做出平易近人的親近模樣,只是不善此舉的他笑得有些僵硬勉強,「可否借住一夜?」

門內的少年一聽對方並不是來追究責任的,頓時松了口氣,把門縫又拉開得大了一些。

月光照了進來,綠袍少年可以看得到門內的少年比起他還要高上一些,只是瘦削得厲害,身上穿著的絳紫色袍子明顯都已經不合身,短了許多。仔細看,那上面還有些不起眼的補丁,顏色洗得也有些泛白,一看就是穿了很長時間都沒換過了。這怯懦的少年頂著綠袍少年審視的目光,也沒有什么勇氣打量回去,低著頭側身讓了讓,示意他進屋。

待綠袍少年走進屋內,臉上的表情就更加木然了。觸目所及,除了生活必需的桌椅和床鋪上面的一層薄被之外,整個房間空空盪盪,竟是連照明的油燈都沒有一個。他沉默了片刻,轉身而出。

怯懦少年的頭低得更深了,單薄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這樣的陋室,也怪不得對方嫌棄。

只是還未等他關上門,腳步聲又再次響起,綠袍少年抱著坐墊、油燈等東西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說道:「我那邊還有些可以用的東西,不如都搬過來吧。」

怯懦少年一怔,抬起了頭。他面黃肌瘦,眼眶下陷,像極了逃荒的貧民,真是少有在宮中還能受到這樣待遇的人。

這怯懦少年名嬰,是當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親成蟜是當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當年也曾有希望繼承王位。只是在嬰剛剛出生的那一年,成蟜叛秦降趙,並沒有帶走還在襁褓中的他。根據《釋名?釋長幼》中所說:「人始生曰嬰」,隨侍的人便隨意地給他用「嬰」命名。

這么輕賤的名字,正暗喻了嬰在秦國的尷尬身份,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卻在宮中宛如隱形人一般存在。

綠袍少年一直都知道有嬰這個人,也知道就住在他隔壁,只是兩人都沒有什么交集,不親眼所見,根本不知道對方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日子。

嬰不擅於拒絕人,當然,綠袍少年心忖他八成是不敢拒絕,只能一個命令一個動作地把他房間里可以用的東西拿了過來。當然,在看到血污遍地的房間時,嬰顯然被嚇得渾身顫抖,被告知應該只是雞血後才重新平復呼吸。

其實綠袍少年也有些佩服那王離,他們一起下的課,他也不過是送扶蘇出了咸陽宮之後就折轉回來,這么短的時間內還能破壞得這么徹底,能說真不愧是家傳淵源嗎?

「還是在我房里睡吧,他們不敢惹到我。」嬰難得地同仇敵愾起來,他說的倒是真話。雖然他在吃穿用度上被內侍克扣,但最起碼他的身份在那里,誰也不敢真正欺負到他頭上。

綠袍少年難得地勾了勾唇角,月光正好灑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更襯得他面如冠玉,看得嬰一呆,手中拾起的竹簡差點重新掉回地上。

這么好看的少年都欺負!那些將軍的少爺們真是恃強凌弱!很久都不曾生氣的嬰頭一次感覺到什么叫怒發沖冠。哦,雖然他還遠遠沒到及冠的年紀。

被雞血浸透的被子早已不能再用,被特意劈成兩截的案幾也成了廢品,屋中堆著的竹簡也被扯斷了線繩,變得零零碎碎不成卷牘。還好油燈是銅制的沒有摔碎,填上櫃子里備用的燈芯也還可以再用。兩人收拾了一會兒,把還能用的東西搬到嬰的屋子里,倒是把他家徒四壁的房間填滿了一些。待點上油燈之後,整個屋子跳動著溫暖昏黃的光芒,竟讓嬰產生了些許鼻酸的感動。

原來,還有人願意為他點一盞燈……

「那小王少爺太過分了,明明是他諷刺在先。」下午的事情,其實嬰也在場,他一貫躲在角落里,卻沒有漏看事件的一分一毫。

「無妨。」綠袍少年倒不以為意,只是這點毛毛雨,他還以為要挨頓打呢。這股氣出了就好,怕的就是對方隱忍下來,那以後下的絆子可就多了。

想到這里,綠袍少年也忍不住輕嘆了口氣,這些天之驕子們他可伺候不起。不過他為了振興家族,就必須要學而優則仕。沒想到秦王還是看他年紀小,雖然封了他為上卿,但實際上還是沒委托他做實事,直接把他派到大公子身邊當侍讀。

嬰握了握瘦弱的小拳頭,不忿對方漠然的語氣,但也不爽地知道光憑自己也沒法替對方出氣。

「作為交換,我教你習字吧。」綠袍少年拿起一旁嬰殷勤搬到這屋子里的零碎書簡,淡淡地開口道。

嬰忙不迭地點頭,心里卻想著,這么好的一個機會,他可不要放過了。

這種租金,租他房間一輩子也甘願啊!

「小娃子,你總這樣躲著也不行啊?都讓人欺負成這樣了?居然不還手?」

「嘲風,你想得太簡單了。」

「有什么簡單的?都是別人打我一拳我回敬人家十拳的,鷂鷹你就舍得這臭小子被人欺負?」

「當然舍不得,可小娃子不動聲色,自然有他的用意。」

「有什么用意啊!他才十二歲好不好?不要把他想得那么有心機!」

仰躺在咸陽宮正殿的屋脊上,綠袍少年小小的身軀正好嵌在屋脊瓦片的凹陷陰影處,除非是從更高的地方向下俯視,否則根本沒有人能發現他的身影。而且此處也吹不到寒風,正適合發呆。少年細致的雙眉微微皺起,顯然並不是因為欺負事件的升級,而是身旁的兩只脊獸實在是太吵了點。

嘲風、鷂鷹、螭吻這三只脊獸,據說是從商朝傳下來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之上,就可保平安。綠袍少年剛認識它們的時候,都是悄悄繞著咸陽宮主殿走的,就怕吵得他頭疼。只是現在這里雖然耳根子不得清靜,但至少可以避開他人的目光,犯一會兒懶。

也許是因為發覺這位甘上卿在那晚之後並沒有告狀,或者是大公子扶蘇沒有替他出頭,所以鹿鳴居內的欺負事件越發出格。綠袍少年經常會發現衣領里被人塞了蟲子、頭上被撒了沙子、要用的東西被摔壞、衣服被別人故意撕破、走路時不時會遇到被殘忍殺死的小動物……其實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情,可是卻煩人得很,更別說還經常有人在附近古怪地嬉笑,用各種或隱晦或明白的詞語諷刺他和他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