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錫當盧(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806 字 2023-03-07

公元前220年高泉宮

采薇捧著新出爐的桂花香糕和紅棗羹走在高泉宮的回廊中,步姿款款。

已經十八歲的她穿著一襲霜色花羅裙,裹出她曼妙的身材。兩條烏黑的辮子順著耳邊垂下,如雲的發髻上點綴著月白色的花朵,五官清麗逼人,再加之經常跟隨在甘上卿身邊伺候,多多少少也學得了對方一二分的淡然氣質。但凡見過她的侍衛都難以移開視線。只是對方算是甘上卿身邊的人,無人敢上前貿然表達傾慕之心。

采薇走到偏殿門口,輕巧有節奏地敲了敲門。她都不用出聲,因為她的敲門節奏是上卿熟悉的,若是公子嬰在偏殿里,應該就會沖出來直接搶走她手上的食盤。她靜靜地等了片刻,偏殿里並沒有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那就說明今天公子嬰還沒回高泉宮。

「采薇?進來吧。」偏殿內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采薇神色一肅,收斂了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經地推開殿門,緩步邁入。

偏殿內早就已經不復幾年前的雜亂,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公子扶蘇就喜歡往偏殿找甘上卿議事。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公子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身處糟糕的環境中,逐漸搬走和添置東西,在幾年中陸陸續續地把偏殿改造得整潔舒適,甚至現在已稱得上奢華精致。

秦王政已經在去年統一了中原六國,成為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他下令把天下的兵器都匯聚到咸陽,銷毀之後鑄成十二個鍾鐻銅人,還把六國的十二萬戶豪傑都遷徙到咸陽。每當破了一國,就會仿造其宮室,在咸陽北坡建造一座一模一樣的,稱之為六國宮群。所有從六國俘虜而來的諸侯和美人,還有各種珍奇異寶,也都紛紛收入這些宮中。

相比之下,扶蘇所居的高泉宮就算是既簡朴又窄小了。但此處卻勝在離咸陽宮最近,扶蘇怎么也不可能把這么好的位置換掉住偏遠的宮室,更何況他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早已經習慣了。換大的宮室,就代表身邊的人要再多一倍甚至幾倍,他才不會給旁人有安插細作的機會。

采薇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宮女,但多年來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出來大公子和上卿一些舉措之後的含義。不過秉著少說多做的原則,她就只是個他們需要的小宮女。

偏殿已經沒有了那么多書堆,只有靠北面的牆邊有一排青龍木的書架。據說是從百越國的皇宮搬過來的,書架上雕著古朴的螭龍紋,散發著沁人心腑的幽香,直接省去了在偏殿內熏香。偏殿旁邊的兩間廂房也都打通了,一處作為堆放書簡的書房,一處就作為甘上卿的起居室。甘上卿也還有一年就到了及冠之年,四年前就從咸陽宮的鹿鳴居搬了出來,徹底住在了高泉宮。

公子嬰為了這件事別扭了許久,不過他也在兩年前被賜了一座極為偏遠的宮室居住,對他來說根本形同虛設。因為天下豪傑被秦始皇遷徙到咸陽,所以咸陽城中大大小小的各地食肆數不勝數,公子嬰最近一兩年幾乎白天都泡在外面尋覓吃的,只有下午或者傍晚才回到高泉宮蹭住。

采薇轉過屏風,一眼就掃到自家上卿正伏案疾書,而大公子扶蘇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巨大的懸掛在偏殿之側的羊皮地圖前端詳。采薇知道那是他們最近一陣經常在看的咸陽城防圖,連忙知趣地垂下眼簾,低眉順目地把食盤輕手輕腳地放在案幾之上,從袖中掏出她重新編織了掛繩的玉璇璣,便要告退。結果甘上卿卻把手中的筆一放,朝她抬起了頭。

「采薇,多謝你做的衣服,很合身。」甘上卿今年已經十九歲,正是一個少年人風華正茂之時,幼時就已經很雋秀的五官在長開之後,更顯得豐神俊朗。一雙帶笑的丹鳳眼,即使只是一個眼尾掃到,都會無端端讓人怦然心動。他今天穿的這身柳綠色長袍,袖口衣襟都綴著丁香色的雲雷紋,更襯得他面如冠玉。若不是他深藏在高泉宮足不出戶,咸陽城的男女老少早就為之瘋狂了。

能為自己喜歡的男人做衣服,采薇不知道有多幸福,但她把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自家上卿之後,才深深地伏了下去。

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崇拜就變成了仰慕,她也知道這種感情只是鏡花水月,只能盡自己所能地為他做些事情。所以她在七八年前,就進了咸陽宮負責縫紉衣袍的織室學習。

那時的她曾經被自家上卿問過兩個問題,應做何事,與想做何事,究竟選哪個最佳。

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她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情。

采薇甚至都不敢回復一聲,生怕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會泄露自己的情思,恭敬地低頭行了一禮之後便靜悄悄地告退了。

接下來抽空給自家上卿做件什么顏色的衣袍呢?快要入夏了,衣料也要換得更薄一些,據說庫里剛收了一些楚地那邊的襌衣料子,可以去挑一挑……

看著那小宮女婷婷裊裊地扣上殿門離開,扶蘇才收回目光,卻見自家侍讀早就低頭繼續寫字了,不禁取笑道:「采薇一片深情,怎么不收了她啊?」看那采薇依舊是梳著姑娘頭,所以扶蘇才有此一問。

少年上卿停了筆抬起頭,有些思路被打斷的迷茫。雖然不解為何扶蘇會忽然說起此事,但他還是認真地回答道:「大業初成,無暇思索嫁娶之事。」他頓了頓,眉間帶了點憂愁,「大公子也並未成親,陛下究竟是何意?」

扶蘇是去年行的冠禮,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但依舊沒有成婚。少年上卿倒是不著急自己的婚事,畢竟現在在甘家,他才是說了算的那一個,父親也不敢隨意替他答應婚事。可是扶蘇卻不一樣,因為其母妃早逝,媒妁之事一切都要始皇決定。在始皇一統六國自稱皇帝以後,整個天下的目光或多或少也就投注到了大公子扶蘇身上,去年的冠禮也舉辦得異常隆重。

可是始皇卻並未冊封其為太子,而且在把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打造成傳國玉璽之後,剩下的兩塊玉料被他一塊賜予扶蘇,另一塊賜予了今年才十歲的小公子胡亥。

這樣曖昧不明的態度,更讓人覺得他的用意高深莫測。

朝中的高官貴族們也許猜不透始皇的心思,但對於扶蘇來說,簡直再明白不過了。

「因為父皇他覺得他並不會死。」扶蘇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他說自己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可他卻根本不想把這個皇位傳給別人。」

少年上卿沉默,也許是因為六國平定,戰事消減,始皇帝閑下來之後,就開始求仙問道,妄想長生不老。

這種事其實細想都可以理解,畢竟誰都不想死,尤其還是坐擁整個天下的始皇帝。

但眼見著英明神武掃平六合八荒的始皇帝變成了一個痴迷於如何求得長生的普通人,這種反差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

不過死亡,也許是少年上卿這種年紀從未想過的嚴肅問題。

很少有人能接受每個人都會死去的這個現實,更難接受自己或早或晚也終將死去的這個事實。

少年上卿試想了一下自己若是死去,覺得這個世界少了他,也許他的親人朋友會感到悲傷,但根本不會影響到其他人的生活。而始皇帝的生死就是一件大事了,整個天下都會為之震動,甚至連剛剛收復的六國都會重新分崩離析,整個中原會迅速重燃戰火。

在某種程度上,始皇帝是不能死的,至少暫時不能死。

在扶蘇可以掌控整個局勢之前,是不能死的。

這個過程,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扶蘇沒有留意自家侍讀的神情,而是繼續淡淡道:「父皇不想我成親,甚至也不會讓我的弟弟們成親。一旦有了下一代,太子之位就必須要決定了。父皇還在拖著,甚至用小弟胡亥來轉移朝野的視線。」想起了胡亥懵懵懂懂的小臉,扶蘇也不免同情地嘆道,「胡亥太可憐了。」

少年上卿皺起了那雙形狀優美的長眉,他和扶蘇幾乎沒有說起過這些事情,但多多少少心里都已經有了預感。

「父皇變了,他不再讓我接觸政務,指派我去修咸陽城牆這種無痛關癢的事務。」也許是發牢騷開了頭,扶蘇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不甘和憤怒,嘲諷地笑了笑,用手背拍了拍面前的咸陽城防地圖。

少年上卿也抿了抿唇,神色萬般無奈。

其實要換成是其他都城,都不會讓人有這種想法,畢竟一座城市的城防是極其重要的。

可問題是,咸陽城基本就是沒有城牆的。

因為秦國的地理位置,都是由數個關卡要塞包圍,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之間,便是廣闊的八百里秦川。自商鞅變法之時,秦孝公遷都咸陽,就是在地處涇水與渭水的交接地帶,兩條河水便是天然的軍事屏障。而當初遷都之時,秦孝公就只是建了一處宮闕,還未來得及修建咸陽城城牆時,就開始了連年戰火。

隨著秦國疆域的擴大,修建城牆也就成了空談,所以自秦孝公之後,歷代秦王所熱衷的,只是修建各種宮闕,林立在整個關中平原之上。可以說這一片沃土都是咸陽城,以山川險峻為城牆,實屬天下第一都城。

只是這種霸氣也是迫於無奈,秦國並不是不想修城牆,而是一直連綿的戰事已經讓國庫極為吃力,之後又興修了鄭國渠,並沒有富余的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城牆,直到統一六國的現在。

說出來都覺得可笑,身為天下都城的咸陽,居然連像樣的城牆都沒有。

「城牆還是很重要的。」少年上卿想了想,實事求是地說道。之前是因為沒時間,一旦騰出空來了,城牆是必須要修建的。否則一旦有軍隊打進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蕭關四個關卡之一,甚至只要其中一個守關的將軍反水,都會讓對方長驅直入咸陽。而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之上無險可守,咸陽城變成了對方案板上的魚肉,真是隨便想想都覺得恐怖。

扶蘇又豈能不知道城牆的重要性?只是父皇的心思明顯並不在這之上,千古一帝的稱號已經讓他的信心膨脹到頂點,並不相信會有軍隊可以攻打到咸陽城下。更何況這個城牆的范圍要修多大,規模要修多壯麗,都不好定論。

而且,聽說父皇還想要修一座龐大宏偉的宮殿群,甚至連名字都取好了,叫阿房宮。據說在北邊也要修建萬里長城,以拒匈奴外族。還有,在嘗到了修建鄭國渠的甜頭後,父皇為了平定嶺南,接下來還要修建一條靈渠,貫通湘水和漓水的人工運河,用以運送糧餉,更不要提一直都在修建的驪山陵墓了。

一項接連一項的大工程,也就是說現在基本不可能有人力物力來修建咸陽城牆。

而這樣一個不可能進行的任務,偏偏落到了他的頭上。

扶蘇緊緊地握了握腰間垂下的玉料,盡力平息著胸中的怒火和不安。也許是天下聞名的和氏璧有什么珍奇之處,他自從得了父皇賞賜的這塊和氏璧的邊角玉料之後,每次心情不好,只要摩挲幾下,情緒就會好轉許多。

等重新恢復了平日里那個儒雅溫潤的大公子殿下之後,扶蘇索性不去煩惱如何規劃咸陽城牆的問題了,反正八成也不會修,到時候隨便畫個似模似樣的搪塞過去就足夠了。他撩起袍角,盤膝坐在案幾前,打算把食盤撥往一旁,此時完全沒有食欲。

而另一邊的少年上卿卻反而站起身,走到扶蘇身後的羊皮地圖前,淡淡道:「若是始皇問起,公子可如此回復於他。可令咸陽為天象圖布局,紫微星乃帝星,渭水之北的咸陽宮便為紫微星。渭水貫穿整個咸陽,就如同天上那條銀河,其余宮殿皆可以天上星宿的位置對應。」

扶蘇回過頭端詳著咸陽地圖,和腦海中的星象圖慢慢重合,雙目一亮道:「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

根據星象圖,紫微垣的最中央是北極五星,帝王之座乃是第二顆星,而第一顆星曰為太子。而這又正好與咸陽宮和高泉宮的距離比例一致,隱晦地確立了扶蘇的地位。

少年上卿知道扶蘇一點就通,便沒有繼續往下說。始皇估計並不是想要修建咸陽城牆,扶蘇若是拿出中規中矩的計劃,也討不了對方的歡心。而星象圖的規劃,也不是他首創,據嘲風打小報告,驪山陵墓之內貌似也是照著星象圖設計的,定能討始皇歡心。

扶蘇點了點頭,再轉過來看案幾上的桂花糕時,就有胃口吃幾塊安慰自己的肚子了。不過他看到食盤里還放著那塊重新編好了掛繩的玉璇璣,知道這是自家侍讀每天不離身的飾物,便拿起來遞了過去。

少年上卿自然地接了過來,卻意外地發現玉璇璣上居然沾染了血跡:「殿下,你的手……」

「哦,昨日習武時不小心傷的,無妨。」扶蘇並不當回事,傷口並不大,已經開始愈合。若不是剛剛情緒有些失控,都不會迸裂。

少年上卿有些不放心地檢查了一下扶蘇手上的傷口,還是轉身打算去找些傷葯。

只是在他將要轉身的那一剎那,卻赫然發現玉璇璣上沾染的血漬居然就那么消失不見了。

「畢之?」看著少年上卿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扶蘇微訝地問道。

「無事,我去取傷葯。」少年上卿把疑慮深深地壓在心底,若無其事地把那枚玉璇璣掛回了脖頸間。

公元前218年高泉宮

王離已經多次來高泉宮,宮門口的侍衛們都早已認識他,連腰間的佩劍都沒有要求他卸下,揮揮手就放他進去了。

二十三歲的王離已經沒有了那種沖天的鋒芒霸氣,反而因為最近四年都沒有上過戰場,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令人膽寒的陰郁之氣。他甚至有時都會控制不住地去想,也許戰亂時間再久一點,他也能像他爺爺和父親一樣成為將軍在前線領兵打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重新被派回始皇身邊當個郎將,成為隨行扈從。

實際他的身份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還是只是一個人質。

生不逢時啊!

王離陰沉著一張俊臉,只覺得頭頂炎夏的烈日照得他整個人都快要燒著了。他大步流星地穿過高泉宮的門廳和回廊,熟門熟路地朝偏殿走去,甚至連門都沒有敲就直接推門而入。

偏殿內因為放著幾尊冰鑒,一股清涼夾雜著青龍木的幽遠香氣撲面而來,讓王離焦躁的心稍定了一些,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回身把殿門關好,把酷暑隔離在外。

偏殿內的布置在這兩年中又變了許多。從六國收羅來的奢華家具,被毫無品味地擺滿了偏殿的每個地方,隨處都可見一些稀奇古怪的珍奇異寶,而且連地面都鋪滿了楚國出產的珍貴綢緞。王離盯著看了半晌,實在是很想泄憤地印個大腳印上去,但還是敵不過從小被灌輸的觀念,乖乖地脫下了腳上的軍靴。

光腳踩上去的時候,冰涼的綢緞接觸到腳底,真是讓人的心熨帖得無比舒適。

「大塊頭你來啦!誰讓你脫鞋的啊?臭不臭啊你!」一個慵懶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嬰穿著薄如蟬翼的紫色襌衣,拿著一卷書簡看得正起勁。他側著身半躺在竹席上,身旁還放著一尊冰鑒,里面冰鎮著一盤水果,時不時伸手撈一塊切好的桃子往嘴里塞。

倒是一副會享受的模樣,王離早就知道這位公子嬰是咸陽出了名的游手好閑,這偏殿會布置成現在這副模樣,都是嬰鼓搗出來的。也難得甘上卿會縱容他如此,要換了他早就翻臉了。

不過腹誹歸腹誹,有了好條件,王離也不會苛待自己。他毫不客氣地走到嬰旁邊盤膝坐下,大大咧咧地伸手從冰鑒里撈了一塊桃子啃了起來。冰涼香甜的果肉入口,更是把心中最後一絲火氣也都澆滅了,心想果然這公子嬰會享受。

只是這樣也太消磨人的意志了,王離又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子。

偏殿里的另一個人在王離進來的時候都沒有抬頭,還是一直埋頭處理手頭的條陳。王離也習慣性地沒有打擾,而是放松地靠在憑幾上吃冰鎮水果。

自從去年始皇去泰山封禪後,始皇仿佛就迷上了這種巡視屬於自己領土的行為,馬上又要帶隊東巡。其中涉及到的各種瑣碎的事情,都需要有人負責。而在始皇駁回修建咸陽城牆的計劃之後,大公子扶蘇有些自暴自棄,除了正常地去咸陽宮暖閣聽政外,都隨著自己的夫子淳於越研究儒學思想。反正他有個全能的侍讀,即使所有事情都丟給後者也不用擔心完不成,反而還會辦得漂漂亮亮周周全全。

王離也多少知道一些這種情況,所以也就極為耐心地等少年上卿完成他手中的任務,反正叫他過來肯定不會只是讓他吃幾個水果的。

等他吃完兩個桃子之後,少年上卿看完了這卷條陳,用朱砂模仿扶蘇的筆跡批注了一些注意事項後,這才抬起頭來。不過因為長期低頭伏案,他的脖子明顯僵硬了一下,清雋的面容也扭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