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古鏡(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4824 字 2023-03-07

「我每天都在陪你聊天啊!」何亦瑤撇撇嘴,隨叫隨到?霍少爺以為她是哈利·波特的校友,學過移形換影哦?

「喏,看來是天上一天,地上十天啊!」霍去病遺憾地嘆道。

「咦?難道剛剛你是在誇我是仙女?哎呀,真是的。」何亦瑤不好意思地捧頰道,故意曲解霍少爺的意思。

霍少爺難得沒和她拌嘴,他喝得有些神志不清,嘟嘟囔囔說著一些模糊的話,「女人,想……不想看……塞外的風景?要……一直在我身邊,別、別走……我會帶你……你去看的!」說到最後,自己卻先趴在桌上睡著了。

何亦瑤靜默地看著鏡里面那位懷著鴻鵠之志卻郁郁醉倒的少年將軍,覺得胸口有些發堵……她記得,在歷史上,霍去病二十四歲就英年早逝……

該不該告訴他?但說了,他會當作笑話吧……

「女人,我霍去病生為奴子,長於綺羅,卻從來不曾沉溺於富貴豪華。大丈夫生來就應該戰死沙場,保家衛國!那些長安的浪盪子放縱聲色,享受長輩的蔭庇,總有一天會變成垃圾。讓他們嘲笑我!我讓他們永遠都說不出話來!」

「女人,你知道嗎?匈奴每每騷擾我朝邊境,聖上卻以和親和陪嫁財物來維持相對的和平!」

「女人,如果讓我上得沙場,肯定會殺敵四方!」

「女人……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

「聽著呢聽著呢!」何亦瑤挖了挖耳朵,繼續低頭做著復習題。

這種情況都維持好幾周了,每天晚上十點,她都能通過銅鏡見到這位兩千年前的「網友」,大概半個鍾頭,就會強制下線。而霍去病每十天才能見到何亦瑤,所以算起來,都快一年了。

「你騙誰啊?連我的臉都懶得看一眼,你在寫的那個東西很有趣嗎?有小爺我有趣嗎?」

這是她明天要交的作業,補課班明天是最後一天,然後就要開學了!不過,何亦瑤眨了眨眼睛,抬頭看向桌上的台歷,突然間醒悟過來,她明天就應該去把這個銅鏡還回古董店了。

雖然,霍去病的碎碎念有些擾人厭,但她發覺,自己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聽他在那里倒苦水。她忍不住朝右手邊的銅鏡看去,斑駁的鏡面,顯出對方青澀卻難掩霸氣的一張臉。

「你……」何亦瑤想和他好好道別,可是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這個銅鏡,肯定是真品,就算賣了她,她也買不起。

而且,她真的無法再陪他這樣聊下去了。這一個月間,她為了不改變歷史的進程,什么都沒和他說,老老實實地當一個聽眾,估計現在他還認為自己只是個寄居在鏡子里的女鬼。

「女人,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少和人說話的,但是對著你,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也許是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的緣故吧……」

何亦瑤一呆,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霍去病這些天發的牢騷,她都聽在耳里。皇後衛子夫是他的姨母,他的舅舅衛青是大漢將軍,他想要上陣殺敵,不想過長安安寧地生活……何亦瑤總覺得,那是和她無關的另外一個世界,但是在他每天一點一滴的滲透下,自己就像是親眼目睹一般,在他的身邊,透過仍然模糊的鏡子,看著那些華麗奢侈的夜宴、看著宮中富麗堂皇的裝飾、看著他策馬奔跑在獵場上……

「女人,記得我說過,要帶你看沙漠草原嗎?十天後,我帶你去看!」霍去病興高采烈地說,何亦瑤能看到他飛揚的雙眉,就像插入雲間的兩把利劍,鋒利而獨特,「我已經主動請纓,聖上封我為嫖姚校尉隨軍出征了!十天後,一定要等我!」

鏡面已經恢復,但是霍去病振奮的聲音仿佛仍然回盪在她的耳畔。

何亦瑤的心一軟,單手托著下巴呆呆地看著古鏡。她不說多余的話,只做聽眾,這樣應該可以吧?明天去啞舍問問老板,可不可以把古鏡繼續租給她。她想把小豬儲蓄罐里的硬幣都取出來,預付一年的量,應該沒問題吧?

從此之後,何亦瑤的晚上,變得非常精彩。她透過這枚古鏡,看到了塞外誘人清朗的月光,看到了沙場上的血雨腥風,看到了茫茫大漠……

她一邊翻著史書,一邊看著古鏡。

她從史書的字里行間,看古鏡里的沙場風雲。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陪著他,鼓勵著他,安慰著他,渡過漫漫時光。

她的一天,等於他的十天。

元朔六年,霍去病率領八百騎兵,在茫茫大漠里奔馳數百里尋找敵人蹤跡,結果他長途奔襲的戰術首戰告捷,斬敵兩千余人,匈奴單於的兩個叔父一個斃命一個被活捉。他率兵全身而返。漢武帝立即將他封為「冠軍侯」,贊他勇冠三軍。

她隔著古鏡,看著他奔波數百里,馬蹄下揚起的灰塵,他胸前流下的血,足足遮住鏡面的整個長夜。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上陣,就取得傲人戰績。

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古鏡上斑駁的血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受這么重的傷。

元狩二年的春天,他被任命為驃騎將軍,獨自率領精兵一萬出征匈奴。剛滿十九歲的他,在千里大漠中閃電奔襲,六天中轉戰匈奴五部落,一路猛進,並在皋蘭山打了一場硬碰硬的生死戰。在此戰中,他僥勝,雖斬敵近萬人,但麾下的一萬精兵僅余三千人。

她隔著古鏡看著,沒看到他征戰的場面。再見面,已是勝利的畫面。

他說,為了不讓她看到血腥場面,特意挑選了他們通話的間隔時間來打仗。

她什么都沒說,這次鏡面上沒有鮮血。但她卻發現,在鏡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知道,這面古鏡,他是貼身戴在胸前的。

她能看到古鏡上的刀痕。但,他身上受的多少傷,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漢武帝決定展開收復河西之戰。此戰,他成為漢軍的統帥,再次孤軍深入,並再獲大勝。就在祁連山,他所部斬敵三萬余人。漢王朝收復了河西平原。從此,漢軍軍威大振,而十九歲的他更成了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她隔著古鏡看著,看著他腳下的河西大地,看著他意氣風發,看著他的千萬士兵仰望著他……

他說,真想讓她站在他的身邊,感受這一切。

她什么都沒有說,因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渾邪王和休屠王便想要投降漢朝,他前往黃河邊受降。當他率部渡過黃河的時候,突然匈奴降部中發生了嘩變。他竟然只帶著數名親兵就親自沖進了匈奴營中,直面渾邪王,下令誅殺嘩變士卒。渾邪王完全有機會把他扣為人質或殺之報仇。然而最終渾邪王放棄了,這名敢於孤身犯險不懼生死的少年的氣勢不但鎮住了渾邪王,同時也鎮住了四萬多名匈奴人。最終嘩變沒有繼續擴大,河西受降順利結束。

她隔著古鏡看著,看著那個燭光撲朔、局勢迷離、危機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樣站在敵人的營帳里,僅僅用一個表情一個手勢,就將帳外四萬兵卒、八千亂兵鎮住。神勇無敵,天下震驚。

他說,這次真的是冒險了,但是有她陪伴,她是他的守護女神。

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在古鏡的這一邊,默默地松開已經捏得不成樣的衣角。

元狩三年,漢武帝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並且囑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著古鏡,看到年輕的皇帝眼里對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漢武帝不光只賜予他豪宅,還有讓他和公主聯姻的意思。

他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

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看著他說話的同時,放在鏡面上的手,掌紋清晰可見。

她頭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們的手,不光隔著一道冰冷的鏡面,還隔著兩千年的時光。

卻仍然有些什么,脈脈流動。

元狩四年,為了徹底消滅匈奴主力,漢武帝發起了規模空前的漠北大戰。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襲兩千多里,殲敵七萬多人。為了追殺匈奴單於,他一路來到了狼居胥山,率大軍進行了祭天地的典禮。封狼居胥之後,他繼續率軍深入,一直打到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一路連勝。經此一役,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他的「封狼居胥」,從此成為中國歷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終生奮斗的夢想。而這一年的他,年僅二十二歲。

她隔著古鏡,看著這場歷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禮,看著他站在人生的最巔峰,看著他的至高榮耀。

她在他征戰的六年間,一直陪在他身邊,護在他的胸前。

他說,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嗎?這么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點都沒有變……

鏡子上,斑駁的刀痕無數,鏡面卻越來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著她的影子。

他說,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經實現了。他的將軍夢,也已成為現實。他幾乎已經完成了所有兒時的願望,他也幾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說,他想要她。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搖搖頭,把鏡子放在密封的盒子里,鎖在櫃子的最里面。

夠了,她對自己說。她陪他七個多月,看著他一步步艱辛走過,看著他終於爬到人生的頂峰,這就夠了。他們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寧願他就認為自己是一個女鬼,永遠地失去了法力,已經魂飛魄散,再也不能相見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頭學習,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書本上,決不讓自己有多余的時間去想他。除了在每天晚上十點鍾的時候,心臟都會抽痛一下,習慣性地看著往常古鏡擺放的位置,然後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經和她沒有關系了。

她怎么能開口告訴他,他只剩下兩年的壽命?她怎么能看著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逝去?她受夠了只能隔著古鏡看著他,而什么都做不了,觸碰不了。她承認自己很懦弱,所以選擇逃避。

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上學、補課、寫作業……只是,每天清晨醒來時,臉上滿是淚痕。

終於,高考結束。她考得很好,告訴父母自己應該可以上那所從小就想進的大學,父母欣喜若狂,她則關上門黯然神傷。

考試結束,她空閑了。沒有了學習的理由,她開始無法抑制對他的思念。

她終於忍不住把深鎖在櫃子里的盒子拿了出來,看著久違的古鏡,輕輕摩挲。

這次,一定要告訴他。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訴他——

她喜歡他。

房間里安靜而寂寞,她就這么呆呆地坐著,一直等到晚上十點。

她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只有一聲清晰的破碎聲——她手中的古鏡,毫無預警地出現了一道裂痕。

然後,她看到了鏡子的那邊覆著一條綢布。

綢布上寫著遒勁有力的幾個字——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她已泣不成聲。

「老板,」何亦瑤站在櫃台前,把盒子打開,里面的古鏡鏡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學開學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這枚古鏡一年的日子,「這古鏡多少錢,我買下來。」

年輕的古董店老板低頭看著有了裂痕的古鏡,臉上並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價錢。」

「是嗎?」何亦瑤根本不信,這古鏡對她來說是無價之寶,就算老板報出一個天文數字,她都會想辦法賒賬償還。

老板把盒子蓋上,推還給她,微笑道:「現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瑤垂下眼簾,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

這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是和這個古鏡一起的。等我找找。」老板走入後面的房間,一陣翻找後,拿著一塊泛黃破舊的綢布,慢悠悠地走出來。

何亦瑤如遭雷擊,顫抖著接過這塊綢布。

手微微抖動著展開綢布,上面寫著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捧著古鏡盒子,握著這塊綢布,她不知道怎么走出啞舍的,只知道回過神時,就已經被父母送到了大學校園。

新生接待處一片人聲鼎沸,而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個空間。

迷茫間,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摟著古鏡,但綢布卻飄落在地。

一只手替她撿起綢布,那是雙骨節分明的手。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緊,連站起的力量都沒有。

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這次沒有隔著古鏡,沒有隔著遙遠的兩千年,沒有戰馬嘶鳴,金戈交擊,塵土飛揚……他的臉清晰而真實。

不同的是,他沒有穿著那不離身的鎧甲,只有簡單的白t恤,藍色牛仔褲。

淚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開了綢布,像是無意間看到念著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一樣,用力說道:

「阿瑤,下輩子,我們一定要相見。」

啞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著自己的故事,承載了許多年,無人傾聽。但是,它們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