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魚燭(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188 字 2023-03-07

醫生認識老板兩年了,但他還不知道老板的名字,老板也不過問他的名字。天知道,老板是怎么把剛出手術室的他叫出來救狗的!他有手機嗎?又怎么知道他手機號碼的?當時在他手機上顯示的,是個空號。

這時他新命名為「阿帕契」的那只狗狗,居然趁他一個沒注意,就往古董店內間跑去了。

老板正把香妃手鏈收回櫃子里,全神貫注,對此沒有絲毫反應。醫生跟著狗狗追了過去,直到一架玉屏風前。

這架玉雕刻出來的屏風足足有一人高,上面雕刻著一幅園林景象。雕工逼真至極,巧妙地運用了玉石的俏色,並且隨著觀者的走動,山水能分得出來遠近之趣,樓閣還能具現深邃之體。甚至上面所刻的人物,表情豐富到能看得出來喜怒哀樂來。花鳥魚蟲也隱約可見,幾乎可以想象得到花間鳥鳴和魚躍而起的水聲。

醫生一下子被迷住了,看著因光線的變化,玉石呈現的不同暈彩,不禁想去伸手碰觸。

「汪汪!」阿帕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醫生正想喊老板幫忙,回頭一看,方才還站在櫃台前的人居然一下子不見了。

算了,反正先把狗抓回來,若把內間的東西糟蹋了,他可賠不起。據老板說,這里的古董可都是價值連城。

玉屏風後是一條極深的甬道,兩旁全是一個個小房間,沒有標牌,光線陰暗,更顯得陰森恐怖。

古董店里好像沒有半個電器,連外間的照明,都是用那兩盞長信宮燈。醫生把手機掏出來照明,一邊小聲喊著阿帕契的名字,一邊沿著甬道往前走。

前面不遠的某扇門是微微開著的,門內有微弱的光射出來。醫生走過去,試著推了一下。木門「吱呀」一下應聲而開,因為一路走來的氣氛太壓抑,讓醫生的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但是當他看清屋里擺著的東西時,頓時松了口氣。

一個只有幾平米的小屋子里,滿室異香,卻什么都沒有,除了一支點燃的紅燭。見沒有狗狗的蹤跡,醫生打算再繼續找,他一回頭,卻發現老板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的身後,正在黑暗中幽幽地盯著他。

「你想要嚇死我啊?」醫生半天才緩過神,他撫著胸口,覺得自己的心跳直奔120,這對他健康的心臟簡直就是巨大的傷害。

老板白皙的臉,在黑暗中看起來更顯得蒼白。他淡淡望了一眼醫生,道:「誰讓你隨便進來的?」

「我找阿帕契。」醫生心虛地陪笑說。

老板一挑丹鳳眼,「那條狗嗎?剛剛看到它跳上我的櫃台,正在吃你買的早飯。」

「那死小子!」醫生佯怒,為自己辯解道,「我什么都沒動過哦!再說這屋子里也什么都沒有嘛!」

聞言,老板表情緩和了些,笑道:「古物都是嬌貴的,自然都需分門別類放置。有些需要干燥的環境,有些要避開光照,有些要隔絕空氣。這根香燭燃燒會產生溫度、光線和灰塵,當然不能和其他古物同處一室。」

醫生不敢置信:「你是說,這蠟燭是古董?我還以為是照明的呢!」這根蠟燭通體紅色,只有一尺多長,和平常的蠟燭沒有什么兩樣。細看,底部還缺了一塊。

老板點了點頭道:「這根香燭是深海人魚的膏脂所制,能燒千年以上。至今,它已經燃燒七百多年了。」

醫生的嘴張成「o」型,心想這騙小孩都不會信的吧?老板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想知道這根香燭的故事嗎?」

「說吧,我想知道。」醫生抱著聽故事的心理,反正他今天也不當班,聽聽無妨。

看著香燭燃燒而產生的燭煙緩緩上升,老板幽幽地說道:「這要從七百多年前的一天說起……」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

但這個故事里,沒有山,卻有座廟,廟里也不止一個和尚。當時戰禍連綿,飢荒遍野,很多人都餓死了。廟里有幾個小和尚,都是家里窮,實在養不活了,才送到廟里剃度,求佛祖慈悲,勉強活著的。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小和尚,小和尚叫什么名字,他自己都不記得了,連寺廟的方丈,都管他叫小和尚。他的職責,就是看守伽羅神殿的香火。不管什么時候,務必要保持大殿之上的香火不斷,香燭不滅。

白天有很多善男信女來燒香,他就躲在香案底下睡覺,晚上起來整夜守著大殿,添加香火,更換香燭。

從來沒有人陪他說話,他也一向沉默寡言,甚至念經時都很少發出聲音,所以被方丈認定是與佛無緣之人,被發配晚上來守著大殿。小和尚的世界里,就只有那熏鼻的香火味,和一個個跳動的燭火。

隨著時局的動盪混亂,來廟里上香的人越來越少,供奉的香燭也越來越少。小和尚為了保持燭火不滅,只得減少擺放的香燭數量,到最後,每個晚上不得不只供奉一根香燭。

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和尚從箱子里取出最後一根香燭,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明天要和方丈說,廟里的燭火要添了。但廟里還有錢買香燭嗎?小和尚一邊憂慮著,一邊點燃最後的香燭,恭敬地放在伽藍神像的右邊。

然後,他和平常一樣,靜靜注視著火焰跳動的模樣,什么都不想,把腦袋放空,真正的發著呆。

「喂!小和尚!」這個聲音是從上面傳來的,小和尚反應遲鈍地抬起頭。他的頭頂上,一個半透明的人,浮在空中。

小和尚眨眨眼,發現這個半透明的人,是一個女人。她眯著一雙媚而細長的眼睛,低垂著眼簾,從高空俯視著他。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她的聲音虛無縹緲,就像環繞在她身畔的那縷燭煙一般。

「人生,或許就在幾十年之間。」小和尚愣了一下,呆呆地回答。他很少說話,所以聲音沙沙啞啞的,帶著生澀和緊張。

女子挑了挑她那雙柳葉般的細眉,眼睛睜開了少許,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是你把我叫醒的嗎?」

「叫醒?」小和尚遲疑道,「女施主,你是怎么到那么高的地方的?」

「你以為我是人?我才不是人呢!你不怕我是鬼?」她眨眨眼,本就傾國傾城的容貌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小和尚很老實地搖了搖頭:「這里是伽藍大殿,妖魔鬼怪是進不來的。」

「還真是虔誠啊!」她挑了挑眉,斜眼看了下不動如山的伽藍神像,輕蔑地勾了勾唇。

小和尚雖然呆,但是他不瞎。看到這個女子沒有腳,再往下就是他剛剛點上的那根香燭,香燭燃燒形成的燭煙冉冉升起,幻變成了一個女子的身姿。

「你……你是那根香燭?」小和尚又使勁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沒錯,我就是那根香燭。你可以叫我燭。」

小和尚愣愣地看著浮現在半空中的燭。

香燭上升的青煙越來越多,她的形象也就越來越分明。白嫩如玉的面容上,一對深邃而媚長的眼睛,仿佛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她體態輕盈,姿容美絕,身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華貴衣服,而她那猶如錦緞般的發絲,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環繞在她的周身。

「嘻,小和尚,喜歡你所看到的嗎?」燭在空中優雅地打了個轉兒,輕輕地飄了下來,停在比小和尚略高一些的地方,俯視著他,輕勾唇角無限魅惑地說:「只要你把這根蠟燭吹滅,我就會變成真的,下來陪你哦!」

燭的聲音就像是他小時候枕過的棉花枕頭,柔軟又舒服。她那由燭煙形成的發絲,氤氳地圍繞著自己。絲絲香線,隱隱沒入了他的鼻尖,讓他整個人都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小和尚足足呆愣了半晌,才聽明白燭的要求,連忙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不行……」他只說了半句話,就趕緊閉上了嘴。因為他發現自己一說話,呼出來的氣就幾乎把她吹動了幾分。

他屏著呼吸,生怕把她吹散了。燭撇了撇嘴,瞪了小和尚一眼,又重新飄到半空中,背對著他。

小和尚努力地仰著頭,他看不清燭臉上的表情,但也想象得到她必然非常失望。他想安慰她,卻嘴拙得不知如何開口。不過她應該不會失望太久的,這根蠟燭,明日中午就會燃盡,到時候她就如願以償了。

整個晚上,小和尚頭一次也沒有看著跳動的火焰,而是一直仰著頭,凝視著燭的背影,片刻都沒有移開過目光。

第二天清晨,小和尚睜開眼睛,發現他昨晚點燃的那根蠟燭還在燃燒著。但怪就怪在,居然還是他剛拿出來時那么長,竟連一寸都沒有縮短過!

怎么可能?小和尚揉了揉眼睛,可是他面前的畫面並沒有改變。

「奇怪的小和尚,見到我的時候不驚訝,這時候反而這么激動。」燭躺在殿頂的梁上,一臉嫌棄地說道。

小和尚仰起頭,「這蠟燭燃不盡?」

燭大方地點了點頭,「這蠟燭是千年人魚膏脂所制,本應在秦始皇帝墓中長燃萬年。我是遺漏在外的,不知道為何流到此處。」

「人魚?」小和尚雖然見識不多,也知道人魚是一個極其美麗的傳說,在大海里生活,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則是魚尾……小和尚看著眼前的燭,由燭煙形成的她上半身是人形,而下半身則是蜿蜒而上的燭煙。

「燭,你原來是人魚嗎?」

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美艷動人地微微一笑,「小和尚,把這根燭滅掉吧,這樣我就能永遠解脫了!我要去搗毀秦始皇的墓。秦始皇想要長生不老,但是人生只不過在數十年之間,他又何必讓那么多人陪葬?」

小和尚的頭仰得有些酸麻,他幾乎要被她的笑容所蠱惑,卻一眼看到了在她身旁的伽藍神像。

「小和尚,很簡單的,只要你對著這根蠟燭吹一口氣。」燭迫不及待地飄下來,整個虛幻的身體繞著小和尚。從他的左耳飄到右耳,來回地低聲勸誘著。

小和尚眼見著她驚心動魄的美貌就在眼前來回飄盪,連忙閉上了眼。為了不讓她悅耳動聽的聲音動搖自己的心,小和尚開始喃喃自語地念起《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燭飄盪的身影滯了一下,「小和尚,你說的是什么意思?」

「聲色皆有相,有形有象皆為魔,如果一個人用色相引誘我,低聲下氣地來求我,是一個人走了旁門左道,不可見到如來真佛的。」

燭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聲清脆動人,「笨和尚,平常都是誰教你誦經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你,不能執著以相貌、聲音去尋佛的心,否則就入了邪道,不能見如來。」

小和尚半信半疑地聽著,他只是個守夜的小和尚,方丈說他慧根不高,也就沒有教他經文的意思。他只不過聽師兄們念得多了,會一些粗淺的經文,卻都一知半解。

燭繞到小和尚的面前,看著他閉著的眼簾下眼球亂動,不由得好笑道:「《金剛經》里還有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世間的一切生生滅滅,皆是虛幻的虛相,每個人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即本來面目。所以要修回本來面目才是正道。」

小和尚呆著思索了半晌,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燭就坐在他的對面,渾身飄散著絲絲燭煙,燭煙散發出淡淡的香氣,蜿蜒向上,盤旋回轉,纏纏綿綿。

清晨的縷縷光線透過她的身影,直直地照射在地磚之上。

什么叫虛相?這便是虛相。

燭見小和尚只是呆呆地看著她,不悅地撇撇嘴,「果然是著相之人嗎?如你所願!」說罷,她化作一團青白色的燭煙,重新幻化成另一個相貌——華纓垂髻,黑須紅臉,圓領寬大深綠袍。和大殿上的伽藍神像一模一樣。

「怎么樣?小和尚?我就是伽藍菩薩,我不缺你那一根香燭的供奉,去吹滅了它吧!」燭幻化的伽藍菩薩連說話都粗聲粗氣,在大殿中還有著微微回響。

小和尚直視著面前的伽藍幻像,半晌才眨眨眼,雙手在胸前合十,緩緩地誦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許久許久之後,一個嗔怒的嬌叱聲在殿內爆發:「木魚腦袋!」

從這以後,小和尚的生活開始變得多姿多彩起來。

他其實是一個普通的小和尚,生活的范圍還是在伽藍神殿,作息時間也和原來一樣。只是,他的身邊,多了一個燭煙化成的女人。

雖然,她所求的,只不過是讓他吹滅自己點上的那根蠟燭,但是他無法答應。他對自己說,因為她是廟里的最後一根燭。

這最後一根蠟燭,靜靜地在神殿中燃燒,沒有人關注這根蠟燭為何從來都沒有減短過,為何永遠都是那么長。

他們關注的是伽藍神像,是佛經,或者,是明天是否還能化到緣來果腹。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這是燭最愛問的一個問題,也是她每次出現之後,必問的問題。

「大概,在幾十年之間。」小和尚總是這么回答她。

燭聽了,便閉上嘴。不過也只能維持半天安靜,便開始磨他把蠟燭吹掉。

小和尚有一次還真的被她說動了。可是當他剛要開口和方丈說,就發現方丈在為吃什么而發愁。

他開不了口。生不逢時啊!各地的起義軍越來越多,大家都不耕種了,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便更要起義。

「哼!所有朝代的更替都需要戰爭,但戰爭卻是由老百姓來承擔的。」燭如此抱怨道。

小和尚靜靜地聽著,在心中默念了兩遍,似懂非懂。

他確實是不懂。但是有幾個師兄卻呆不下去了,扔下佛經,還俗加入了起義軍。

「小和尚,你怎么不跟著一起去?」燭問道。

小和尚仰著頭,他已經習慣總是仰著頭看她,一開始脖子會比較酸,但在不知不覺中,他的脖子也習慣了這個動作。

「我不去,我的任務是不能讓伽藍神像面前的香火斷了。」小和尚回答道。

「木魚腦袋,你就是去了,我也不會滅的。唉,不行不行,萬一你這個笨和尚死在戰場上,我豈不是永遠都無法解脫?你還是留在這里的好。」燭來來回回地抱怨著。既不滿小和尚沒有遠大目標,又怕他真的去參加起義軍。

小和尚默默地咬著手中發硬的饃饃,覺得她好吵。

又好可愛。

「小和尚,人生究竟有多長?」燭每天還在問著這個問題。

「也許,在飲食之間。」小和尚看著碗中減少的食物,有感而發道。燭聽了之後,沉默的時間比以前長了許多。

廟里走的人多,剃度進來的人更多。很多人走投無路,就剃度當了和尚。方丈慈悲為懷,紛紛收容在寺內,雖然還是吃不飽,但是寺內大家自己種的地開始有了收成,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小和尚一下子多了許多師弟。但他的職責還是在伽藍神殿守夜,他本就是一個容易讓人遺忘的人,但師弟們都知道他。因為白天他不睡覺的時候,總是會坐在香案前,虔誠地看著伽藍神像。

一看,就是好久。

可沒有人知道,他其實看的,是在伽藍神像上面的她。

廟里經常有祈求伽藍神保佑的香客,只是很少有深夜來拜的。某天夜里,小和尚正對著香燭發呆,不知什么時候身畔突然出現了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樣貌像籠罩在虛幻中一般,怎么都看不清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身黑衣上綉著的一條深紅色的龍。龍首綉在右手的袖口,龍身蜿蜒盤踞在他的右臂之上,龍尾正好是綉在右肩。

小和尚本來不應該盯著人家不放,但是這條龍確實綉得栩栩如生,讓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