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黃粱枕(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051 字 2023-03-07

全然忘記了老板的忠告。

不久,鬧鍾刺耳地響起,醫生頹廢地坐起身。阿帕契跳上床來,迫不及待地來回轉著圈。醫生第一件事是沖進廚房打開冰箱,看到沒有胡蘿卜沒有草莓沒有番茄土豆小黃瓜沒有任何可疑的蔬菜水果之後,才松了口氣。

看來果然是做夢。

帶著阿帕契晨跑了一圈,回來簡單地洗漱吃飯後,醫生一邊打領帶一邊下樓,樓道口兩位鄰居大媽正在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二話不說就拉住醫生讓他評理。

耐著性子聽完,兩邊都勸了勸,發覺他根本說什么都沒用,連忙找個借口溜掉了。剛走出小區,突然狂風驟起,豆大的雨滴毫無預警地打了下來。醫生一邊念叨著倒霉,一路小跑到了醫院。但是身上已經濕了大半。

早會後,醫生分到了手術安排,意外地發現自己被安排為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術的助手,也就是俗稱的心臟搭橋手術,這個手術淳戈准備了很久,也期待了很久。可就在這么重要的時刻,淳戈竟請了假,沒有出現在會議室。

而且奇怪的是,那個天天准時來醫院的女患者,今天也沒有來。醫生並沒有多想,他突然接手這個很重要的手術,需要立刻准備,主任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其實醫生很想婉拒,但是主任的語氣不容他拒絕。醫生當年在醫學院成績第一,這個手術的流程也很清楚。只是他害怕在手術中又出現意外,所以整整一個上午都泡在醫院的圖書館里,一邊查資料一邊模擬手術步驟。

手術安排在下午一點。醫生准備充分地站上了手術台,主刀的是主任,他是第一助手。

醫生握著手術刀時,手還有些顫抖。但當手術開始的時候,他發覺重新站在這里時,並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全身麻醉、低溫、體外循環、心臟停止跳動、取血管、搭橋……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應該說,在手術差不多都完成之後,人工心肺停止運轉,轉為體內循環之前,都很順利。但在最後縫合的時候,突然間病人的心臟噴出大量的血液,噴得措手不及的他滿臉都是。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去,醫生驚慌失措中,聽到心電監護儀上的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的警報聲。

「啪!」本來躺在手術台上的患者,居然動了一下,然後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醫生驚愕地抬起頭,發現這個患者居然就是那個他之前手術出意外的女人!

她慘白的臉上布滿了怨恨,而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胸腔還是打開著的,幾乎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已經停止跳動的心臟,不斷地向外涌出鮮血。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年輕的女人咬牙切齒地朝他怒吼著,隨手扯斷了身上的各種輸液管,跳下手術台朝他一步步走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醫生幾乎反射性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全身的肌肉緊綳,但是他的身後沒有多少退步的空間,沒幾步就碰到了牆壁。他此時根本就沒有余力去思考,忽略了其實他在手術中失誤是真,但這個女患者根本就沒死的事情。

女人的臉慢慢地逼近,似笑非笑,看上去鬼氣森森的,配上那敞開的胸腔,有著說不出的恐怖。

一步,兩步,三步……醫生甚至都可以聞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

完了!這下死定了!醫生閉緊了雙眼,絕望地想。

「呼!呼!」醫生從噩夢中驚醒,發現阿帕契正壓在他身上,用舌頭幫他洗臉。夢中血液的觸感那么真實,難道是阿帕契的口水?醫生大口喘著氣,看著從窗簾縫中射入屋內的縷縷陽光,有種分不清楚真實還是夢境的迷惑。

夢中的那種無助感,仍然縈繞在他心頭,讓他懷著茫然的恐懼。猶如溺水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黑暗吞噬一般,想喊都喊不出來。大滴大滴的汗水從額際流淌了下來,醫生一手想摟著阿帕契讓它不要亂動,可是手心卻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是那個瓷枕。

碧玉般的釉質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芒,從手心里透過來刺骨的冰冷,讓醫生心中的寒意不斷涌上來。

為何他會做這種夢?和上次手術的意外幾乎相差無幾,雖然那位患者的大出血制止住了,但若夢中的那個手術真的發生,因為是心臟手術,患者的生命便會相當的危險。可是為什么會突然間大出血呢?

醫生痛苦地抱著頭,思考了很久,直到阿帕契忍不住上蹦下跳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為一個夢境而困擾,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臉,確實非常的疼。

這次,他應該真正的醒過來了吧?

醫生不禁回頭看了看枕了一夜的瓷枕,雖然自己睡得很香,但是這一晚上做夢做得非常的累。所有場景清晰得歷歷在目,根本不像普通的夢境,倒像是真的發生過一樣。

他匆匆洗漱了一下,阿帕契已經蹲在門前搖尾巴,自覺地咬著狗繩,等醫生帶它去晨跑,醫生正要開門,突然想起夢里自己的一舉一動,手便生生定住了。

看了眼幽怨的阿帕契,雖然感到抱歉,但他還是決定取消晨跑。吃過早飯,准備出門,醫生鬼使神差地把門後的雨傘拿在手里——雖然今天天氣預報上並沒有說有雨。

他下了樓,樓道口那里兩位鄰居大媽正在爭吵,場面和緣由都似曾相識,讓他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恐慌得讓他連招呼都沒打,低著頭就避了過去。

只是巧合,醫生心神不寧地想著。然而走到小區門口時,狂風驟起,雨滴像夢境中所預示般如約而至,醫生撐起了雨傘向醫院走去。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醫生咬著牙說服自己。

路上的街景和平日里一樣,撐著傘走著,醫生漸漸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了。鄰居的兩個大媽向來是互相看不順眼,而現在是夏天,時不時陣雨也是平常事。

醫生深吸了一口新鮮而又潮濕的空氣,心情舒暢了些。

醫院的早會照常那么無聊,醫生特意在會議室內環視了一下,發現淳戈居然真的沒有來。每天准時站在走廊里等他檢查的女患者,同樣也沒有出現。

一切都猶如夢境般重演。這兩樣都是不能算巧合的事情,讓醫生心下不禁有些惶然。

「淳戈今天請假,他負責的手術今天你來接手。」主任在醫生的身邊停下,遞給他一個厚厚的病例。

醫生嚇了一跳,在主任疑惑的目光中接過病例,他的手甚至都在顫抖。他呆看了病例好久,才鼓起勇氣翻開——冠狀動脈旁路移植手術!

噩夢重演!一陣惡寒順著他的脊梁爬了上來,醫生渾身無力。想起老板最後叮囑的話——「只是有一點,如果你醒過來之後,千萬別馬上再用這枕頭睡回籠覺,否則美夢變噩夢,噩夢成真。」

醫生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冷戰。

「啪!」他用雙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臉頰。

他不會認輸,現在是真正的現實!醫生仔細查看了患者的病例,昨夜在夢境中他還記得具體是哪個地方大出血,但在檢查中卻看不出來有什么狀況。他反復地思考各種可能性,但都毫無進展。

下午的手術按照原計劃進行,醫生站在第一助手的位置,所有畫面與人物,都和昨夜夢境中的場面驚人一致。像錄播的電影,一幀一幀在眼前重新播放。

手術一開始同樣非常順利,加上昨夜的夢境,醫生算是重復地做了一遍。只是這次在停止人工心肺轉為體內循環之前,醫生阻止了主任,堅持要再仔細檢查一遍。

站在他對面的主任皺了皺眉,這雖然是個很難的手術,但是一切都很正常。醫生幾乎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任。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實習醫生,而在手術台上,只有主刀醫生才是真正說了算的。

主任依舊覺得沒有問題,既然醫生不願意縫合,那他決定自己來,「停止人工心肺,轉為體內循環。」

手術室內的其他人都同情地看著呆愣的醫生,他們都知道醫生上次手術失誤,自然以為這次他的堅持只是對手術意外的執念而已。醫生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事情繼續按他的夢境發展,只不過這次縫合的人換成了主任。

針線穿過心臟瓣膜的那一刻,醫生夢境中的那一幕出現了——患者的心臟突然噴出大量的血液!噴得措手不及的主任滿臉都是!心電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醫生反應速度極快,他清晰記得夢中出血點在哪里,在血液剛剛噴出來之時,他一個箭步上前,就用止血鉗夾住了那根動脈!

手術室里一片混亂。

「轉為體外循環!」主任的汗從額頭上流水般淌下,旁邊的護士不斷地替他擦著。人工管道及時從患者體內引出靜脈血,通過連接的人工心肺機,進行體外氧合,再輸回患者體內。

醫生抬頭看了眼旁邊的心電監護儀,病人心臟跳動轉為一條直線,刺耳的聲音與夢境重疊……一切,都和夢境中的,一模一樣……

啞舍的門被人推開,老板放下手中的書,略帶訝異地看著進來的人,「怎么這么晚還來?」醫生掩不住滿臉的疲態,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錦盒放到櫃台上,「手術比原計劃延長了兩個小時,我走出醫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手術還順利嗎?」老板微笑地問道。

醫生點了點頭,重重地坐了下來,渾身無力地癱軟在椅子里。「本來就是不簡單的手術,我臨時接手,手術中又發現患者的心臟瓣膜先天性功能障礙……唉,算了,說這些你也聽不懂,反正……最後手術很成功!」

「那就好。」老板像是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臉上的笑容分毫未變。醫生打開面前的錦盒,靜靜地看著綢布上躺著的瓷枕,沉默了半晌才說道:「這瓷枕還給你吧。」

「怎么?還是睡不著嗎?」老板挑了挑眉。

「不,真的很感謝它,它讓我做的美夢很真實。」噩夢同樣很真實,醫生的下半句卻沒有勇氣說出口。他是個醫生,根本不會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但是這個瓷枕讓他做的噩夢,和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感到害怕。就像詛咒一樣,手術之後他反復地想,若沒有貪戀美夢,那噩夢中的夢境還會在現實中發生嗎?

他並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夢境就是夢境,現實就是現實,他不想在每天睡覺的時候還要努力分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說,他其實一直沉浸在一個月前的那場噩夢中,久久不能自拔。

今天手術之後,不苟言笑的主任破天荒地贊許了他,讓他真的從噩夢中醒了過來。一次手術的失敗,並不等於以後所有手術的失敗。尤其他還沒有造成無法挽回的錯誤。這和他以前在學校念書沒有什么兩樣,他以前也並沒有因為一次考試的失敗而放棄了學習。

醫生暗暗握緊雙拳,覺得這一個月的自己真是混蛋。

應該勇於承認自己的錯誤,才能更好地前行。

老板並沒有多問,伸手握住了醫生放在櫃台上的拳頭,安慰地笑道:「在平坦的大路上,人雖然可以順利地走過去,但只有在泥濘的土地上才能留下腳印。」

老板的手很涼,「噩夢雖會成真,卻未必不可改變。」他意味深長地說道。醫生抬起頭,看著老板眼中那深邃的黑,覺得他的笑容里像是看透了自己的想法。

這時,啞舍的雕花門被人從外推開,走進一個身穿白裙的年輕女人。她的目光落在醫生和老板交疊的雙手上,不禁一愣。醫生見了她,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個臉色蒼白的女人,正是他上次手術意外差點救不回來的女患者。

女人看到醫生,蒼白的臉上劃過一抹紅潤,看來已經康復了許多,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你好,今天我下午去了醫院,聽說你有手術,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和你談談。」

醫生尷尬地低著頭,雖然遲疑,但仍堅定地道著歉:「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應該很正式地向你道歉,只不過自己一直無法面對。」店內燭光一陣忽明忽暗,映得女人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老板仍站在櫃台內,淡淡地笑著。

「撲哧!」女人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老板,最後實在忍不住輕笑出聲,「什么嘛!原來是這樣。我就說像醫生這么優秀的男人,怎么可能沒女朋友?原來……怪不得……怪不得每天晚上都往這家店跑……醫生,再見啦!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我的身體其實早就痊愈了!」

女人搖著頭說完,自顧自地走了出去,留下店內面面相覷的兩人。

「她……她是什么意思?」醫生一頭霧水。

「她很漂亮啊,也對你有好感,所以才天天去找你做身體檢查,你都沒有察覺嗎?」老板一語道破困擾醫生許久的問題,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下來,拿起書看著。

「不……我對她只有躺在手術台上,開膛破肚之後的印象……」醫生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老板抬了抬眼皮,古怪地笑道,也不知道在說誰:「唉,真可憐。」

「喂!你說誰可憐啊?對了,她走之前說的最後那句話是什么意思啊?」醫生一看到老板的那種笑容,就渾身不舒服,感覺像是被人算計了一樣。

老板依然悠哉地喝著茶看著書,醫生自己鬧得沒趣,便氣呼呼地走掉了。聽著遠去的腳步聲,老板微笑地放下了書,從錦盒里把瓷枕取了出來,拿出鹿皮布精心擦拭。

「黃粱,看來這次也很成功,不光救了一個人的命,還把那個家伙給點醒了。今後他肯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生,救人無數。」老板自言自語地說著。那瓷枕像是能聽懂他的話般,碧玉般的表面越顯光亮潤澤。

啞舍的門又一次被推開。

「歡迎光臨。」老板抬起頭,揚起招牌的笑容,聲音散落在這昏暗的小店。

門邊,燭火依舊幽幽跳動,似是在問:

這一位客人,將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