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巫蠱偶(2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618 字 2023-03-07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眼前的一切,如濃霧漸散……

「希,希?你怎么又發呆了?」

他回過神,看著手中的雜志,居然拿倒了。

淡定地把雜志合攏,他抬頭看了眼正在廚房忙活的裴穎,長身而起道:「不用忙了,我晚上還有事,先走了。」

他的任務是扮演好穆希,這樣做也符合穆希的個性,其實對於穆希來說,裴穎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這部分所占的比例,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很小很小。

最後,甚至可有可無。

她急忙從廚房沖出來,匆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拽住他的手臂哀求道:「你不是最愛吃咖喱牛肉嗎?你好久都沒在我這里吃飯了,要是著急的話,我做好了給你帶走行不行?」

他低頭,看著她清澈的眼瞳中倒映著的,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她不是陳阿嬌,她分不清的。哪個是她的幻境,哪個是她所愛的穆希。

他一呆,本來應該拒絕的話,在唇間打了個轉,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她的笑顏,一瞬間如記憶里那陽光下的芍葯般明媚。

而這樣的笑容,他從未在那個女人臉上看到過……

「皇上……」

他驚訝地一轉身,看向匍匐在地的女子,趕忙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你叫我什么?」

她眼神一閃,苦澀地笑道:「是你說的,不許我再叫你阿徹,要喚你皇上……」

他一愣,知道她說的是真正的劉徹。心中痛得就像是有蟻蟲在啃咬,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不過只是個替代品。

也罷,戲子的任務,就是演好觀眾想要看的戲。

他的觀眾,永遠只有她一個人。

「不用喚我皇上,你知道的,這世上,也就只有你可以喚我阿徹了。」他把她環在懷里,低低地在她的耳邊呢喃道,一如十年前他登基的那一晚,說出來的話一樣。

她柔順地倚在他的身上,發香宜人。

「阿徹,你為什么不愛我了?為什么要愛其他人?你不是說過,要造一間金屋給我嗎?」她喃喃低語地問著。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質問。因為她問的人,不是他。

他只能扮演她深愛的那個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卻永遠演不來那個人的心。

他這么用心地扮演她希望的那個人,結果卻還是不行嗎?他不想要這樣,起碼……這一次,他不想再輸了!

他暗暗咬牙,沒發覺面前的裴穎已放下手中的碗筷,有點擔心地看著自己。

「希,你最近好像不一樣了。」她疑惑著蹙起秀眉,輕聲問道。

「哦?哪里不一樣了?」他變化自如,勾起唇角,連笑容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低著頭,把玩著桌布,有些怯懦地嘟囔道:「你最近……對我有點太好了……」

他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他知道她的意思,按照穆希的個性,每周來見她兩次就很不錯了,而他現在幾乎天天來。

穆希以前不願意陪她逛街,他現在願意陪她走到她腿疼。穆希以前不願意留下來陪她吃飯,他現在願意吃完飯還替她刷碗。穆希以前不願意聽她發牢騷,他現在願意聽她一直說下去……

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過了,她需要的,是以前幸福的生活,是一個和以前的穆希完全一樣的人。

但他做得有些過了。

「怎么?對你好你還不滿意了?」他說得有些委屈,但心底卻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輕易放手,他不要做劉徹,更不要做穆希。

如果努力地成為別人也得不到幸福的話,那就讓他做回自己,從這些被他扮演著的人身上獲得屬於他的幸福!

「不是,只是太幸福了……有點,不知所措……」她的眼神中透著迷茫和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想再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把她糾結在一起的手指一點點地分開。

「不要不知所措,以後,全部都要想著我,好不好?別再和別人說話,我會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開始好奇,越伴著她,就越好奇那個阿徹為何可以把她丟在空曠的宮室內不聞不問。

他一連好幾個晚上,都在她入睡以後,悄然來到宣室殿,站在那里,遙看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明明和他的相貌一模一樣,明明他所有的一切都和他一樣,但看著他每天批閱的竹簡光是搬運就要累壞好幾個內侍,一連幾天徹夜不眠地打理政事,他迷茫了。

看著他指點江山派兵討伐匈奴,看他召見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親自策問,看他外施仁義實行德治,同時又用嚴刑峻法治理國家……

未央宮中的那個人,已經不是那個在下朝後會摔打桌子椅子,痛斥某個臣子給他穿小鞋的少年。現在的他,只消冷冷地看過去一眼,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也已經不是那個會賴在她懷中非要親手給她畫眉的男子,現在的他,只需勾勾手指,便會有好幾個宮女上前服侍。

現在的這個他,是個真正合格的皇帝。

高高在上,孤家寡人。

夜如何其?夜未央。

未央宮中,總會有長明不滅的燈火輝煌。

許下「金屋藏嬌」誓言的那個人,已經長大。他的世界變得更加廣闊,而她卻只停留在當年的種種美好中不能自拔。

呵,多傻的女人……明明知道真正的他永遠不會再回到自己身邊了,卻還是把他喚醒,換一個美好卻虛幻的夢。

可是,這樣也不錯,既然那個劉徹選擇了更宏大的目標,那就由他來守著她好了。

這么想著,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從未央宮回到椒房殿,迫不及待想回到她身邊。

然而當他推開那扇氣派的宮門時,迎接他的,是一句冷冷的問話。

「你去哪里了?」她坐在椒房殿中央,用那雙細長的鳳目淡淡地瞥向他。

這種眼神,是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看向她的婢女、她的隨從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傲視一切的眼神。

他接觸到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目光,瞬間渾身冰冷。她看著那個和劉徹一模一樣的男子,眼里卻清醒得叫他害怕。原來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他。

「為什么你分得出來?」他苦澀地問道,他明明扮演得非常完美。他擁有和他一樣的容貌,一樣的身型,一樣的記憶。除了沒有影子,除了別人看不見,但在她的眼睛里,應該和那個劉徹毫無差別。

她緩緩地走近,在離他只有寸許的地方停下,淡淡地說道:「他現在對我,會自稱朕了,雖然他以前從來不這樣。」

「那我也……不,那朕也……」他急切地說道。

她抬起頭,眸子里含著某種他讀不懂也看不透的悲哀,那眼神突然又變得柔和起來。

她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按在他唇上,顫聲道:「別改,你別改稱呼。我知道的……是他變了,可我不想你也跟著變,你只要一直是當初的那個他……就好了。」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他知道了,他其實模仿的是她所愛的那個劉徹,但她卻依然盼望著那個劉徹回心轉意。

她用幽幽的聲音說,「你和他很好分辨啊……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從來沒有你這樣不加掩飾的熾熱……」

他想伸出手去,把近在咫尺的她擁在懷里。

但他不能。

因為他知道,在她心里的,從來都不是他。

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一次,他要裴穎心里的那個他,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他。

他聽見裴穎的手機響起來,她接通了電話,似乎在跟對方說著些什么。過了一會兒,她放下手機,看著他欲言又止,她怯怯地喚道:「希……」

「怎么了?」他靠在沙發里,抬頭看著她。這種怯弱的神情從來不會出現在阿嬌臉上。她一直是個高傲、清醒、冷酷的女子。

兩千年前,他贏不到她的心。但裴穎,這個軟弱無能的女生,他自覺勝券在握。這些日子里,他更加頻繁地出現在她的身邊,故意占去了她所有的時間,不讓她去上課,不讓她和朋友逛街,出去也只能是和自己,怪不得她的那些朋友感到疑惑。

「她們……她們說,我可能是精神上有毛病,還勸我去看醫生……」她局促不安。

「胡說,她們憑什么這么說你?」他皺眉。

「她們說,你是我幻想出來的。」她忐忑地看著他,不敢靠近。

那是因為你那些愚蠢的朋友都看不見我!他嗤之以鼻,伸手把她拽到自己身邊,「幻想出來的?那你自己捏捏你的臉,看痛不痛?」

她還真在自己臉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後痛得一皺臉,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乖,別瞎想了,你的那些朋友,是嫉妒你幸福。」他面不改色地說出謊言。

她既然分不清真實和幻境,那何必讓她分清?讓她過得幸福,不就是他的任務嗎?

「是嗎?」她半信半疑,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開始奏起優美的樂曲。

他把手機拿起來,眼角瞟到屏幕上顯示的那個名字,居然是穆希。看來關於她的流言,還是傳到他耳中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是誰親手推開她的?何必又來招惹她?他很自然地按下拒絕鍵,拆掉電池。樂曲戛然而止。

「別理她們了,你今天不是要給我做好吃的嗎?」他笑眯眯地說道。

「呵呵,沒錯,我這就去給你做。」她跳起來,沒有半分懷疑,系起圍裙朝廚房走去。

他的臉上揚起笑容,這時旁邊的固定電話響了,他抬手,面不改色地拔掉電話線。

「是誰的電話啊?」她在廚房問。

「打錯了。」他如此說道。

「……皇後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宣旨之人的聲音無情地回響在空曠的宮殿里,回音一波一波地響起,更顯冷清。她跪在地上,依然仰著臉,保持著她身為皇後最後的尊嚴。

多年的等待,卻只換來這么一道旨意。多年的情意,竟連最後一面都吝於給予。

為什么?他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這樣問道。

他知道她問的其實不是他,而是透過他的面容,問那個並沒有在場的皇帝。

他也有無數的理由可以回答她。嬌縱、無子、外戚……可是那個皇帝,卻用巫蠱這個理由來搪塞天下。

太可笑了,難道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所以她才被貶居長門宮嗎?

他不想這樣……他只是想給她幸福而已。不……其實也很不錯,以後,她的世界里再也沒有那個皇帝,只有他。

「穎穎!是我!穆希!你在家嗎?穎穎快出來啊,大家都很擔心你!」

咚咚咚的敲門聲把他從回憶中驚醒,裴穎正和他一起窩在沙發里看電視,聽到敲門的聲,她茫然地抬起頭。

「希,你在這里,那么外面敲門的又是誰呢?」她的臉上充滿著迷惑。

「乖,沒有誰,是你的錯覺。」他看到她的不安,朝她溫柔地笑笑。

「是嗎?怎么那個人的聲音和希你好像啊!」她側著頭仔細聽著。

「乖,你病了。明天別去上學了,在家好好休息。我會一直陪著你,好嗎?」

「……好……」她滿足地閉上眼,嘴角彎起優美的弧度,只是眼角掛著一顆晶瑩的淚水。

他把她摟在懷中,輕輕地捂住了她的耳朵。如果她願意,他可以陪她一輩子。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她躺在床上,年輕蒼白的面容就像枯萎脆弱的花。

他放下手中的《長門賦》,這首花費千金買來的《長門賦》,卻僅僅換來漢武帝對此賦的贊賞。他甚至,沒有再來看過她。

他伸手撫上她冰冷的臉頰,以她最愛的那個男子的面容。

她已經不能再笑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過她真正的笑容。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笑了。

他以為,獨占她可以讓她過得更幸福,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一切不過是幻境。

她出身顯貴,自幼榮寵至極,從不肯屈膝逢迎,放下驕傲,更未曾嘗過被如此對待。移居長門宮五年里,她郁郁寡歡,他使勁渾身解數,都無法讓她再展歡顏。

「阿嬌,其實巫蠱並不僅僅可以給人以幻境,巫蠱最重要的作用,其實是詛咒。」他開口,溫柔地看著這個冷宮中快死的皇後。

「我知道你不會讓他有任何意外的,就算他如此待你,你也沒有想過害他一絲一毫。」

她虛弱地看著他,目光卻依然清醒得叫人心疼。

「沒關系,我不會詛咒他短命,他可以活得長長久久,然後親眼看到他所有最親近的人都會背叛他,他也會親手殺了他所有在乎的人,孤獨地死去,就像你一樣……」

「阿嬌,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他的身影在慢慢淡去,就像是融入了空氣一般,帶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迅速地在這偌大的宮殿里蔓延著。

最後的最後,他終於傾身在她的額前印下一吻,「阿嬌,我叫厭勝,如果……我們還能再次見面,請你千萬不要叫錯了名字……」

宮殿內最陰暗的一處角落里,一個木制的人偶,無風自落地跌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縷芳魂也隨之消散在冷宮之中。

「希,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在家里不是很好很好嗎?我不太想出門。」她眯著眼睛,很不適應外面明媚的陽光。

「偶爾也出來走走嘛。」他帶著她朝商業街走去。他算出來,那個穆希,今天陽壽已盡,若自己可以趁著他魂魄剛出竅時奪身而入,那么他便可以真正地成為穆希,順理成章地陪在她身邊。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卑鄙,他想她幸福,想給她幸福,如此而已。

上輩子他錯過了,這輩子他再也不會放手。

陽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他伴在她身側,低頭看著她的影子。

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邊,當一個真正的、活生生的、會永遠愛她的穆希。

正恍惚間,他忽然感覺到她甩開了自己的手臂。

「希!」她撕心裂肺的喊聲,聽上去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她不是在喚他,而是沖向了要被貨車撞上的穆希。

他呆呆地站在陽光下,一點點地看著自己的世界崩塌。

歷史在無限循環,上一輩子,阿嬌沒有挽回劉徹的心。這一輩子,裴穎也沒有挽回穆希的心。但她卻寧可自己去死,也要救他。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他永遠是個替身,永遠是個人偶,永遠是個戲子,演一場只有一個人所看到的戲。原來,一直沉浸在幻境中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咦?這個人偶怎么還回來了?」醫生坐在櫃台前,一眼就看到了放在錦盒里的桐木人偶。他湊過去一看,驚訝不已,「怎么裂了?那個女生沒有好好保存?天啊!這不是漢朝古董嗎?她怎么那么不小心?」

老板手里正輕柔地擦拭著一只釉里紅的花瓶,淡淡地瞥了一眼道:「聽說是車禍,這個巫蠱偶替她擋了一下,就裂開了。」

「車禍?」

「是的,聽說又是某個富家子弟酒後駕車,闖了紅燈。不過人沒事,兩個人都平安。只是這個巫蠱偶裂了。」老板平靜地敘述道。

「真可惜……」醫生不知道為何,有些傷感。也許是在啞舍呆得時間長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里的古物大多都有著自己的生命。

當日這個巫蠱偶剛拿出來時,他分明感覺到那種歷史沉淀般的悸動,但現在,卻盪然無存了,只剩下一種無法言明的悲傷。

身邊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傷心——拄著拐杖的館長唉聲嘆氣:「這可是陳阿嬌的巫蠱偶啊!這可是媲美玉雕漢八刀的雕工啊!這可是千年的桐木所制啊!這可是……」

「給你了。」老板直截了當地打斷了館長的嘮叨。

館長立刻喜形於色,自越王劍那事之後,他常常來啞舍里坐坐,為的就是能搜羅些好東西。

「咳,裂了雖然可惜,但黏合好了之後還是看不出來的。喏,你看,這巫蠱偶的背後還刻著劉徹的生辰八字……哎呀呀,看來漢朝展廳里要騰出來一個最大的地方來擺放這個巫蠱偶……」

醫生聽不下去他的嘮叨,不解地問老板:「這巫蠱偶,就這么捐給博物館了?你之前不還和我提起過,這個木偶其實很不簡單嗎?好像還有名字,叫什么來的?」

老板垂下了眼簾,淡淡道:「偶人厭勝。不過,現在,也只是個人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