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四季圖(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8736 字 2023-03-07

這天,醫生遵照慣例,值完夜班後帶著早飯到啞舍去吃。自從打西安回來,他和老板的關系就更近了一步,若說以前是好朋友的話,現在就足以稱得上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

畢竟,他們真的差一點死在驪山秦始皇陵里。

醫生現在回想起那個夜晚,都覺得太過於瘋狂,他自己都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做的一場夢,更別說和其他人傾述了,聽到的人大概會直接說他得了癔症。

醫生呆呆地坐在啞舍的櫃台邊,看著老板動作熟練地泡著今年新下來的第一茬春茶,啞舍古趣十足的室內,頓時茶香彌漫。

老板的衣服已不再是過去那件中山裝,他們從驪山秦始皇陵的地宮里帶回了那半件由黑金黑玉拉絲的秦朝衣袍,由大師裁剪成了一件非常時尚的襯衫。這件襯衫和原來中山裝的料子是一樣的,都是全黑,袖口和衣擺處都綉著深赤色的滾雲邊,而那條陰魂不散的赤龍,因為一時不察,讓它偷偷跑到了這件新襯衫上,此時龍頭趴在老板右肩上,龍身蜿蜒在後背處。它從這件襯衫制好之後就沒有變動過,仿佛陷入了冬眠一般,雖然稍微令人安心了一些,但每每看到它猙獰的面目時,還是會令人心生寒意。

醫生對這件新襯衫沒有什么興趣,他感興趣的是老板——好想要老板的一根頭發還有一滴血去化驗哦……好想知道他的身體構造哦……好想親手解剖他哦……手好癢啊……醫生抓心撓肝地鬧心著,自從知道老板是活了兩千多年的人之後,就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

可是他知道老板討厭去檢查化驗,而且這要是萬一沒保密好,以後肯定沒有什么安寧的日子。老板把醫生發綠的目光看在眼底,不動聲色地把泡好的茶傾倒在他面前的茶杯中。其實他也想弄明白自己長生不老的真正原因,以前和醫生說的,只不過是猜測而已,精密的儀器檢查,如果不公開的話,還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他不急。經歷了這么漫長的歲月後,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老板掩去唇邊的一抹微笑,心里算著醫生到底要糾結多少日子才會說出這個要求。

醫生倚在啞舍的黃花梨躺椅上悠閑地看著報紙,品著春茶。阿帕契那條狗狗在前一陣他陪老板去西安時,托表妹帶回家養著,誰知這么一養就養出感情了,他去要了幾次都不肯還,約摸著是不會再還回來了。

正值大清早,啞舍平時就沒什么顧客光顧,此時更加是門可羅雀,所以當醫生看到一個背著畫筒,穿著簡單干凈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清秀男子推門走進來時,狠狠地吃了一驚。

對方倨傲地朝櫃台里的老板點了下頭當作打了招呼,輕車熟路地往啞舍的里間走去。

醫生眼睛都要瞪脫窗了,盯著那名男子繞過了玉質屏風之後,回過頭小小聲地朝老板問道:「那人是誰啊?怎么像是到自己家一樣啊?」

老板把玲瓏杯放在鼻間嗅著茶香,抬頭淡淡道:「他是附近美大的老師,來我這里臨摹書畫的。他平時也經常來,一呆就在里面呆一整天,你難得見到他一次。」

「臨摹書畫?」醫生疑惑地重復著,何時老板也如此善心了?「對他這么特別?他不會是什么名家轉世吧?」也不能怪醫生如此疑心,畢竟他可是聽說過霍去病轉世、項羽轉世……連他自己據說都是扶蘇轉世,說不定剛剛走進去的那個畫師又是什么牛叉的角色……

沉重的雕花木門又被人推開,拄著拐杖的館長走了進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進門那里多出來的一尊高大的兵馬俑。推了推金絲邊的眼鏡,館長不敢置信地說道:「這是……這是秦始皇的兵馬俑?這是哪家仿造的啊?怎么這么誇張?哇!居然還是真的青銅劍……」

醫生用咳嗽聲掩飾沖口而出的笑意,仿造的?天啊!要是館長知道這尊兵馬俑是從秦陵地宮里自己追出來的,絕對會把眼鏡都跌碎了。不過他也知道就算館長眼力再強大,也絕對不會相信色彩如此鮮艷的兵馬俑是真品,一般剛出土的兵馬俑身上殘余的染料都會迅速褪去,他不知道老板用了什么辦法,保留了這尊兵馬俑上的顏色。要是館長知道這兵馬俑還會動……醫生別過臉去,忍笑忍得很辛苦。

館長雖然覺得這尊兵馬俑有些古怪,但沒多想,他看了眼在櫃台後端坐的老板,挑眉笑道:「換襯衫了?我倒覺得原來的衣服適合你。」

「那件衣服穿了那么久,也該換換了。」老板又拿出來一個新杯子,擺放在館長面前,替他倒滿了清茶。

館長坐在櫃台前,環顧了店內一周,不解地問道:「我剛剛明明看到有人進來了,他人呢?」

醫生向後指了指道:「進內間了。」

「什么?」館長如遭雷劈,神色也如同醫生般羨慕嫉妒恨!他自然知道內間的東西遠比外面擺著的要好,可他根本連進去的機會都沒有啊!

老板把剛剛和醫生說過的理由重新說了一遍,館長仍是不依不饒地套話道:「那他臨摹的是哪一幅古畫?」

老板也不瞞他,淡淡道:「他最近在臨展子虔的《踏雪圖》,進度很慢,大概一天只是畫一筆而已。」

一天一筆?醫生暗暗咂舌,這什么龜速啊!

他一扭頭,看到館長捂著胸口,一臉扭曲,立刻嚇了一跳。「大叔,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臟病啊?」醫生趕緊跳起來,扶著館長坐下。

館長掏出手絹來擦擦額頭的細汗,哆哆嗦嗦地說:「我我……我就是沒有心臟病,也會被他嚇出心臟病!展子虔啊!怎么會是展子虔的《踏雪圖》?」

「展子虔?他很有名嗎?」醫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以為意。

「當然有名!」館長用拐杖重重地拄了一下地,發出了悶重的響聲,「現在存世的山水卷軸畫中,隋代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是發現年代最早,並且保存非常完整的一幅古畫,現存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上面還有宋徽宗的親筆提款。據野史傳說,展子虔一生最有名的作品是《四季圖》,《游春圖》只不過是《四季圖》中的其中一幅,此外還有《童子戲水圖》、《落葉圖》、《踏雪圖》。只是另外三幅圖連摹本都沒有,很多人都質疑另外三幅圖的存在可能性……老板,能不能讓我去看一眼啊?」館長轉向老板懇求道。

老板出乎意料地點點頭:「右邊的第一個屋子。不過那三幅圖不是有緣人是看不到的,你要有心理准備。」

館長立刻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內間走去。醫生也好奇地跟著去了。老板並沒有阻止,只是低頭專注地用軟布擦拭著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分鍾,醫生便從玉屏風後轉了出來,口中悻悻然地嘮叨道:「你騙人!那屋子里掛著的就是白紙啊!也虧得那個畫師能對著那白紙發呆!」

「都說了有緣人才能看到,館長沒和你一起出來嗎?」老板輕笑道。

「沒,他看到的也是白紙,但那畫師的桌上鋪著一張畫紙,已經畫滿了,館長就對著那張畫研究來著。」醫生說完補充了一句,「用不用我把他叫出來?」

「不用,既然畫師沒說什么,就讓他呆著吧。」老板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哦。」醫生重新坐下,卻再也沒了看報紙的心情,「老板,館長說那三幅古畫雖然在他看起來是白紙,可是紙張確實是很有年頭的,那真的是傳說中《四季圖》的另外三張嗎?那個畫師是什么人?他怎么能看得到?」

老板停下擦拭茶杯的手,含笑問道:「想聽故事?」

「想聽。」醫生立刻湊了過去,他正無聊著呢!

「嗯……我想想,這要從很久遠的年月說起……」

北宋年間。

「若說起這年輕的端王爺,這京都內可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暫且不說他流傳在外的那些才華橫溢的書畫,今日先來說說他少年風流的佳事……」東京汴梁的一家茶館二樓,說書先生正口沫橫飛地講著最新的八卦,旁聽的人群都聚精會神。對平頭老百姓來說,這些桃色花邊事件才是茶余飯後的甜點。

茶樓靠欄桿的角落里,坐著兩名身穿華服的少年,其中一個穿寶藍衣袍的少年笑得一臉燦爛,壓低聲音問身邊那位穿絳紫色外袍的少年:「王爺,這可是在說你吶!不過,我怎么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段故事?」

另一位少年從小廝遞過來的小茶罐中挑出一個茶餅,用茶臼耐心地搗成粉末,待碎末均勻,放入茶盤待用,靜待桌旁的水壺燒開。

點茶時最忌分心,藍衣少年見狀也不再搭話,不一會兒,水壺里的水便沸騰起來。旁邊有小廝送上一套天青色的荷葉型茶盞,藍衣少年忍不住伸手拿起一個,端在手中細細看去。只見釉面滋潤柔和,純凈如玉。撫之如絹,釉如堆脂,潛藏的紋片在陽光映照下晶瑩多變,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器。再翻過來看了一眼盞底的落款,頓時嫉妒不平地碎碎念道:「皇上還真是待你好,這御賜的東西你都敢拿到大街上來用?也不怕弄壞了?」

紫袍少年瞥他一眼,淡淡道:「東西就是拿來用的,壞了我再管皇兄要就是了。」說罷便拿起爐上燒開的水壺,動作優雅地燙壺,溫杯,干壺,置茶,烘茶,注水……滾水沖入茶盞之中時,他拿起茶筅力道均勻地開始打茶。茶盞中的茶末被開水一燙,散發出蒸騰的熱氣和香氣,一下子就充盈鼻間,讓人心曠神怡。

不一會兒,茶盞中的茶水水乳交融,泛起沫餑,潘潘然如堆雲積雪。

「堂哥,你這點茶的手藝可真是越來越絕了!」藍衣少年呆看著放在他面前的茶盞,只見在那天青色的茶盞中,沫餑潔白,水腳晚露而不散,正是點茶的最高境界。

「話說,前兒個東瀛那邊來的人,四處去學我們的茶道,弄得似模似樣的,看樣子還打算帶回他們國家去呢!」

「畫虎不成反類犬,他們不懂我朝文化的茶道之精粹,生搬硬套,不過是綠錢浮水而已。」紫袍少年淡淡評價道,又拿了一個茶盞,重復了一遍剛才的步驟,給自己也點了一盞貢茶。

這兩位少年,穿紫袍的正是東京汴梁最近名聲大噪的端王趙佶,而著藍衣的那位,則是宋太祖趙匡胤五世孫趙令穰,算是趙家的宗室子弟。兩人同輩,又年紀相當,愛好相同,所以趙令穰便堂哥前堂哥後地喚著,沒少被家里的人指著額頭說他沒上沒下。不過趙令穰也是在龐大的宗室中長大,自然也知道分寸,但平日和趙佶廝混起來,喚他王爺的時候,反而是透著一股戲謔。

趙佶也不以為意,他三歲的時候就被封為王爺,一點都沒覺得這名頭有什么特別之處,反而極愛隱瞞身份流連於市井之間,倒是喜歡趙令穰這不做作的態度。

待趙佶也為自己點好了一盞貢茶後抬手示意,趙令穰隨即拿起茶盞,感受著那正適合的溫度熨燙著手心,天青色的茶盞中因茶乳融合,水質濃稠。趙令穰欣賞了片刻,仰頭一飲而盡。這茶水飲下去之後,盞中的茶沫膠著不干,出現了點茶點到極致之時才會出現的「咬盞」。

趙佶也把自己那盞茶喝凈,滿意地看著留在盞壁上的咬盞。

他端王趙佶,做什么事自然就要做到最好。

趙令穰拿起一旁的水壺,往趙佶手中的茶盞加水,水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注入茶盞之中。熱水沖掉粘在盞壁上的茶沫,趙佶喝掉了這盞殘茶,心情大好,用一旁小廝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手,淺笑著問道:「大年,今兒個有什么節目?」

趙令穰腹誹著自己爹親給他起的那個乳名,他弟弟叫永年都比他叫大年要好聽!但卻不敢真讓趙佶改口,畢竟喚乳名還能表示和他親近嘛!趙令穰也喝掉自己的那盞殘茶,咂吧了幾下嘴,回味了一下唇齒間的茶香,這才笑著說道:「東大街那邊新開了一家古董店,一會兒去瞧瞧有什么寶貝吧!」

這提議極對趙佶的胃口,當下連茶點都不想吃了,立刻起身就往外走去。

趙令穰拈了兩個精致的茶糖,往嘴里一丟,吩咐隨行的小廝把這套貢品茶具收拾好,這才追著趙佶而去。

茶館里的評書先生,仍搖頭晃腦地編排著少年端王的風流韻事,周圍的人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剛剛端王爺就在他們身邊。

東京汴梁是一座非常繁華的城市,汴梁往來的商旅很多,都稱世間再也沒有一個城市能比得上這里的繁華美麗。

這點,倨傲如趙佶也深以為然。汴京的布局不再沿襲唐代京城的封閉式坊里制度,商人只要納稅,便可以隨處開設店鋪。這樣新的街區鱗次櫛比,屋舍林立,街道兩旁的店鋪檐宇如一,又盛設帷帳,擺滿珍寶器物,或各地的財貨,道上人車往來,一片太平熱鬧景象。

宋朝以前,街市的開放有嚴格的宵禁限制,城門和坊門在入夜以後關閉。但宋朝以後,就打破了這個限制,上一代皇帝宋神宗還發展了許多夜市,進一步促進街市的繁榮。雖然開店容易了,但老字號林立的東大街,輕易不會有空檔讓新店可以加進來,所以趙令穰說那家古董店開在東大街時,趙佶便知道這家古董店肯定來頭不小。

沒有實力,怎么可能在東大街上開店呢?

「堂哥,到了。」聽見趙令穰的聲音,趙佶一抬頭就看到古朴的店面上兩個篆體的大字,點頭贊道:「啞舍,這名字起得有味道,比起那什么宣德閣、三寶軒的名字,雅致得很。」

趙令穰就知道這家古董店必然對趙佶的胃口,得意地笑道:「就知道堂哥會喜歡,不過這啞舍我可是聽別人說的,我沒進去過,堂哥要是覺得虛有其表,可別怪我哦!」

趙佶還沒說什么,就見這家古董店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兩歲大的小男孩從門縫中擠了出來。

趙佶見這孩子白嫩可愛,正猜測是誰家的小公子時,卻被他手中抱著的一把青銅劍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說是抱著還有些不太准確,因為那把劍的長度幾乎比得上這個小男孩的身高,以他的年紀還拿不動這么沉的青銅劍,所以他兩只手握著那劍的劍柄,而劍鞘尖部墜在地上。盡管是一把沒有拔出來的青銅劍,但以趙佶的眼力,已經看出這把青銅劍至少是春秋戰國時的名器。

趙令穰也是玩古董長大的,一看到那小男孩就那么拖著那把青銅劍往外走,心疼得直跳腳,趕緊彎下腰幫他把劍尖拿起來。就這么一過手,趙令穰便看清了劍鞘上的鳥篆體刻字,頓時一個激靈,驚呼道:「堂哥,這是越王劍的真品!」

趙佶挑了挑眉,宋朝有重文輕武的風尚,所以對於聞名遐邇的越王劍,他並不是很感興趣。但這家古董店,竟然把如此珍品給一個兩歲大的小孩子當玩具,可見其中還有多少寶貝。趙佶雙目一亮,抬腳便往店內走去。

相比外面的陽光燦爛,古董店內要暗得多。沉重的雕花木門後,兩盞長信宮燈正幽幽地燃燒著,店內彌漫著一股好聞的熏香,尋著香氣的源頭,在酸枝木雕刻的櫃台上,正擺放著一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絲絲縷縷的香煙正從龍口中徐徐吐出。

店內的布置典雅宜人,沒有尋常店鋪中那種待價而沽的市儈之感,而是像進入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廳堂,每一處的古董,都是價值連城,就算是長於帝王家的趙佶,也不由得暗自贊嘆,自然而然地對這里的老板升起了仰慕結交之意。

可是店鋪雖大,趙佶拿眼神一掃,便知這店內沒有人。他也不急,抬首觀看著廳中掛著的兩幅對聯,如果他沒認錯的話,這應當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御筆。

「你們是誰?這店還沒開吶!」清脆的童音忽然響起,趙佶轉頭看去,那個拖著越王劍玩的小男孩又從門縫間擠了進來,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努力地瞪著他。

幫他提著越王劍的趙令穰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道:「沒開店不也是要開店嗎?喂,小子,你家這店里有沒有什么稀罕的字畫啊?」

小男孩一開始老大不願意這兩個人隨便進來,但趙令穰的話,顯然是把他當成了店主,立刻把小胸膛挺得高高的,牛氣哄哄地說道:「當然有!隨我來!」說著就拖著那柄越王劍,噔噔噔地往內間跑去。

趙佶皺起了眉,顯然不認同趙令穰這種哄騙小孩子的伎倆。趙令穰卻知道他這個堂哥的死穴,笑眯眯地說道:「堂哥,連這小孩子都知道那幅畫最珍貴,那肯定是錯不了。而且趁這家店還沒正式開,看到好的東西先預定下來,省得到時候被別人搶走了。」說罷他也不管趙佶有沒有答應,拔腿便朝那個小男孩追去。

趙佶也知道趙令穰說得沒錯,很多古董店都有鎮店之寶,輕易不會示人。這啞舍之內,春秋戰國時的越王劍都可以給小孩子當玩具,用唐太宗的御筆當楹聯,那么作為鎮店之寶的書畫就越發難以想象了。

趙佶掙扎片刻,便朝內間走了過去。剛轉過一扇巨大的雲母琉璃屏風,就聽見先過去的趙令穰氣道:「小崽子!你敢騙少爺我?」

「我沒騙你啊!老板說過這里的最好,我也沒進來過啊!」小男孩委屈的聲音傳來,不會說太多話的他根本沒法解釋,一跺腳便跑了出來,他手中的越王劍,劍尖在地上拖拽,發出「嗞喇嗞喇」的聲音。從趙佶身邊跑過去的時候,還不忘抬起頭朝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怎么回事?」趙佶看到追出來的趙令穰,疑惑地問道。

「那屋里掛著的分明是四張白紙!這小子還趁機扯了我的香囊。那可是鶯鶯特意給我綉的呢!」趙令穰氣急敗壞地解釋了兩句,然後急吼吼去追那個小男孩了。

趙佶大為意外,他不相信掛在那里的就是四張白紙,可是趙令穰也沒道理騙他。他都走到這里了,一股難以言明的沖動驅使著他朝那間沒關上門的屋子走去。

屋內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其他擺設,只有屋中央的圓桌上點燃的一盞長信宮燈,而在趙佶朝屋內四壁看去時,一陣狂喜襲上心頭。

這四面牆上掛著的,分明是四幅畫工精湛的風景畫!四幅畫所畫的風景完全一致,區別只是畫中的季節,春夏秋冬各一幅。趙佶看到畫角的落款時,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得輕顫,這竟是展子虔傳說中的《四季圖》!

四幅圖的構圖壯闊沉靜,設色古艷,趙佶站在屋子的中央,慢慢地轉著圈轉換著視角,頓時就像是四季在他的視野中循環流轉一般。士子仕女們游春、童子在盛夏的小溪中戲水、老人在落葉中惆悵、旅人在雪中疾馳……趙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完全沒有深思為何趙令穰說這是四張白紙,直到有個聲音突兀地響起。

「你能看得到這四幅畫?」

趙佶像是從幻境中驚醒,驟然發現這屋里已經不止他一個人,不知何時門口處站了一名年輕的男子。他穿著秦漢時的古服,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更襯得他面如冠玉,活脫脫就像是古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趙佶察覺到自己盯著對方不放的舉動非常失禮,連忙掩飾性地輕咳了一聲道:「你是……」

「這家店的老板。」對方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個令趙佶驚訝的回答。

趙佶沒想到這家古董店的老板居然會如此的年輕,不過看對方的氣質,也許是某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趙佶自知理虧,一拱手誠心地說道:「在下唐突,擅自闖入,請恕罪。」

「無妨,定是樂兒帶你進來的,他素來淘氣。」老板輕笑,顯然也拿那個小孩子毫無辦法。

「令郎活潑可愛,以後當為大才。」趙佶也笑了起來,想到被捉弄的趙令穰現在還沒回來,恐怕是被那個小魔頭折磨得夠嗆。

「他不是我的兒子,只是……親戚的孩子。」老板微微抬眉,淡淡地解釋道。像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轉向一旁的牆壁上掛著的畫卷問道:「你能看到這四幅畫?」

「當然能。」趙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雖然屋中燈火很暗,可也足以讓他看到這四幅畫上的景色,連樹枝的細微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展子虔的《四季圖》,老板,你多少錢才肯讓給我?」

老板沒有說話,而是用一種高深莫測的目光盯著他。趙佶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著,以為對方在斟酌開多少價適合。半晌之後,老板才幽幽地開口道:「你買不起。」

趙佶皺了皺眉,身為大宋的王爺,還少有他買不起的東西。他心中暗暗思索這肯定是對方抬價的伎倆,但卻仍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冷哼道:「你只要說得出口,我就能買得起!」他平日也少有如此沖動,但是他一見到這四幅畫,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覺得無比的喜愛,千金難買心頭愛,他決定不顧一切代價也要得到這四幅畫。

老板這時看向他,表情變得有些認真起來,淡淡地說道:「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

「本心?」趙佶絕沒想到老板會說出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詞,不由得呆了一下。

「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老板徐徐說道,清朗的聲音回盪在整個室內,悠然坦盪。

「……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趙佶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此段出自《孟子·告子》,「本心」的說法,也出自於此,指的是廉恥之心。孟子在文中舉例說,有些人在生死之間,能夠寧死不屈甚至舍生取義,而在天下太平之時,卻可以不顧廉恥甚至不擇手段地追名逐利,喪失了原來的立場和品德。

「是的,你若是想要擁有這四幅畫,就必須維持自己的本心。」老板的語氣很是淡然,像是極為不信任他可以做到一樣。

趙佶怒極反笑道:「哦?只要這樣?」

「是的,只要這樣。」老板仍是淺淺地笑著,「既然你決定要這四幅畫了,那么就用手摸一下這四幅畫的畫紙吧。這四幅畫會為你帶來無窮的權力和財富,但如果你無法維持你的本心,那么它們也會無情地收回,並收取數倍的報酬。」

趙佶不可置否地伸手隨意在這四張畫紙上碰了一下,對於這家古董店的良好印象卻在這幾句對話中盪然無存。要不是看在這四幅畫是真跡的份上,他早就扭頭走人了。

趙佶心中暗笑,他已經是王爺了,還有什么比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

就在他的手指從最後那張《踏雪圖》的畫紙上收回時,走廊里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趙令穰神色驚疑不定地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說道:「堂、堂哥!大事不妙了!宮……宮里的人傳來消息,說……說……」

趙佶的心中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厲聲喝問道:「說什么?」

趙令穰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說是皇上病危了!」這句話猶如驚雷般在趙佶的耳邊炸響,在一片短暫的空白之後,趙佶下意識地想到,他皇兄至今還沒有子嗣,這皇位……而比王爺這個位置擁有更加無窮的權力和財富的是……

這四幅畫會給他帶來無窮的權力與財富?

趙佶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老板,目光接觸到他唇邊微妙的笑容,不禁恍惚了起來。

老板獨自站在屋中,端詳著四壁上掛著的《四季圖》,許久都沒有說話。他想不通,為何這《四季圖》會選擇趙佶作為有緣人。

「他們走了?」清脆的童音在門口響起,打斷了老板的沉思。

「樂兒,把越王劍給我。」老板沉下臉,朝門口的小男孩伸出了手。

樂兒糾結了片刻,抬眼看了看老板的臉色,萬分不舍地把手中的越王劍交了出去,怏怏地抱怨道:「樂兒拔不出來,別人也拔不出來!」

老板把越王劍拿在手中,伸手摸了摸樂兒柔軟的發頂,淺笑道:「你不是這把劍的主人,自然拔不出來。」

樂兒嘟著嘴,但小孩子心性,鬧過之後,便轉眼忘記了。他這才發現屋中的不同,驚訝地嚷道:「咦?畫!」他剛剛明明看到的是四張白紙,怎么一轉眼就變成了四幅水墨畫?樂兒用鄙視的眼光看向老板,心想剛剛那個大叔罵錯人了,他才沒騙人呢!是老板騙人!

「《四季圖》認了主,自然會顯形。」老板嘆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這次能維持多久。」

樂兒歪著頭似懂非懂地聽著,但也識趣地並未插話。

「雖有明察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老板淡淡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屋內,像是一種難以明喻的箴言……

趙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進延福宮的偏殿。

已經登基為帝兩年的趙佶,正穿著一身明黃色的便服,負手站在這間屋子的中央,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面前掛著的《童子戲水圖》。

趙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這間不通風的屋子在盛夏之際越發的悶熱,也不知道他堂哥怎么忍受得了。趙令穰知道這屋中四壁上掛著的圖,正是當年趙佶登基之後,啞舍的老板親自送過來的。分文未取,實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為,當初裝神弄鬼地弄了四張白紙掛在那里,肯定是別有圖謀,誰想對方居然沒有任何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