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和氏璧(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8144 字 2023-03-07

「畢之……畢之?」

溫柔的聲音由遠及近,他睜開雙眼,看到那張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臉,上面帶著關切的神色。「畢之,汝為何睡著了?這里太冷了,要不回去休息吧。」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寬袖綠袍明緯深衣,覺得無比懷念。

在他漫長的生命中,他的衣服一直是黑色的,從未改變過。

而現在,站在他對面的這個一臉溫柔的青年,穿著的卻是黑色袍服,雖然全身上下就只有腰間佩了一塊玉飾,顯得他整個人無比的朴素,可是他卻知道這是大秦帝國之中,除了皇帝之外最尊貴的衣飾。

秦朝尚黑,只有皇族才能穿戴黑色服飾,而皇帝是玄衣絳裳,他面前的這位皇太子殿下,還沒有資格在他的黑色袍服上綴上那赤紅色的滾雲紋。

而他也知道,這位皇太子殿下終其一生也就是皇太子殿下,在活著的時候,根本沒有資格穿那最尊貴的玄衣絳裳。

「畢之,可是凍傻了?今年的冬天委實來得早了點。」俊美的青年關切地說道,緩緩地彎下腰來。

他看著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殿下從懷里拿出螺紋赤銅手爐塞到自己手中,溫暖的感覺從凍僵的手掌心一直熨燙到心底。

他垂下頭,知道自己又做夢了,在這兩千多年來他腦子里一直反復出現關於從前的夢。他甚至能背得出來扶蘇下句話下下句話說的是什么,看案幾上的竹簡,是修築長城的各項要事的審批,現在應該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他們的始皇帝又一次東巡,留下太子扶蘇監國。

這里是咸陽宮的暖閣,平日里秦始皇就會在這里處理政事,扶蘇從七年前就隨侍在側,學習如何打理政事,而作為伴讀的他自然也就一直跟隨。現在只要那位帝國的掌權者暫時離開,就會把幾乎所有的權力下放給他最驕傲的皇太子,讓他享受擁有這個國家的美妙。

不過做皇帝固然好,做代理皇帝也不錯,只是要面對如山般的責任。看吧,整個暖閣里堆滿了各種書簡,當真是如山一般。

他忍不住往周圍看了一眼,就算知道是夢,也覺得這樣的場景太過於壓抑了。他總覺得在下一秒,這些竹簡就會崩塌,把他活活地壓死在下面。

「臉色不太好,是因為昨天吃的那顆葯嗎?」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過來,白皙的指尖按上了他的額頭,那種灼熱的觸感讓他微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他怎么從沒有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是了,那顆葯,那顆改變了他一生的長生不老葯,看來是那時候的事情嗎?

「父皇最近……所有人都必須遵守那道旨意,畢之,汝別介意。」青年收回手,溫文爾雅的臉上帶著些許歉意。

他愣了愣,這一段回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仔細想了下秦始皇三十四年的冬天,帝國的形勢應該是變得緊張起來。秦始皇震怒之下,殺了四百多個方士。雖然並沒有波及朝野,但現在已經人人驚懼,生怕下一刻就會承受到天子的怒氣。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他抱著溫暖的手爐,真情實意地笑了一下,道:「師父留的那葯,說不定真能長生不老。」他說的倒是實話,只是這句話一般沒有人會相信。

「那就留在這,繼續幫吾吧。」青年唇邊的笑意更深了,自然以為這種話是開玩笑的。這位大秦帝國的皇太子殿下重新站起身,走回暖閣正中央的案幾前重新坐下,伸手拿起案幾上的和氏璧來回端詳。英俊的臉龐在夜明珠溫暖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更加深邃。剎那間,仿佛時間都靜止了。

他眯起眼睛,留戀地看著面前這幅令人懷念的畫面。他對這間暖閣非常熟悉,因為他在這里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對這里每一塊青磚都很熟悉,熟悉它們哪里的金箔被竹簡所磨掉了一角,哪個不起眼的玉石被手腳不干凈的內侍偷偷挖走了一塊,哪顆夜明珠因為那個驕縱的小皇子殿下故意碰掉而留下了裂痕。他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找回那一塊塊青磚,贖回那一顆顆夜明珠,復制那一卷卷的書簡,甚至拿回了那塊權傾天下的和氏璧,努力重現這間暖閣的所有真實感,可是卻永遠無法在現實中重新見到這個畫面。

一瞬間,他有種疲憊的感覺。

孤獨了兩千多年,究竟是在執著什么?

「畢之,汝說吾可以擁有這傳國玉璽嗎?」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打破了這里死一般的沉默,年輕的嗓音中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他微微愣了一下,想起來當年的皇太子殿下確實在私下有著無法掩飾的自卑。因為,他的父皇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皇帝,擁有著傳奇般的一生,無人能夠超越。

他當時是怎么回答的呢?是了,那時候他經常回答這個問題。他定了定神,緩緩道:「殿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皇帝,雖然不會有始皇帝那么偉大,但一定會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秦二世。在汝之後,還會有三世、四世乃至萬世……」

是的,那時候,所有人都這么認為,連認為自己一定會長生不老的始皇帝都對扶蘇很滿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覺得扶蘇的個性有些優柔寡斷。

他知道,扶蘇並不是優柔寡斷,而是政治理念和秦始皇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始皇帝信奉法家,而扶蘇則對這種專制的治國理念並不苟同,更喜歡儒學思想,這都是源於仆射淳於越大儒的教導。其實這種思想非常適合大亂之後的大治,如果扶蘇能夠順利登基,那么大秦帝國定會綿延萬世。

可是他知道,在這個冬天,待始皇帝回到咸陽宮之後的一次酒會上,淳於越對於始皇帝推行的郡縣制不以為然,建議遵循周禮實行分封制的這個提議,遭到了李斯的駁斥和始皇帝的不滿,直接導致了淳於越的罷黜。扶蘇因為強烈反對這件事而上書,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軍的監軍。

後世認為,這便是扶蘇這一生的轉折點。如果不是過早離開了政治中心,胡亥也不會僅憑李斯和趙高的支持便能登上皇位。

「畢之……其實有時候,吾真的很羨慕亥兒。」俊美的青年把玩著手中的和氏璧,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他抱著溫熱的暖爐,微微勾起唇角,淡淡地笑道:「陛下帶著他出巡,是怕他給殿下您添麻煩。」別以為始皇帝是純粹地溺愛小兒子,胡亥那么不安分的人,若是留在咸陽,肯定會將咸陽折騰得天翻地覆。

青年並未說話,只是唇邊溢出一絲苦笑,目光依舊流連在手中的和氏璧中。

他便不再勸說,其實這些事誰都明白。一個帝國的繼承人,和一個溺愛的小兒子,對待兩者的態度自然會不同。他想著那龍椅上的始皇帝,許久許久之後,才不由得嘆氣道:「皇帝是站在所有人頂端的存在,沒有人可以陪伴,所以才是孤家寡人……」

青年聞言一震,臉上的表情變得苦澀起來,隨即轉換了話題道:「畢之,知道這塊傳國玉璽的來歷嗎?」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即使知道這是在兩千多年前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他也無比珍惜,不敢用任何敷衍的態度來對待。是了,當年他應該是這么回答的。「《韓非子·和氏》中記載,卞和得玉於荊山,獻於歷王,謬為誆者,刖其左足,後獻武王,刖其右足,楚文王立,卞和抱玉泣於市,繼之以血,或問者,答曰:非為身殘,實為玉羞。文王聞之,使人刨之,得美玉瑩然。因名和氏璧。封卞和零陽侯,和辭而不就。」

一大段古文毫不費力地從口中敘述而出,他微微一訝後不禁悵然,這果然是他的回憶夢境,已經是兩千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了。

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

俊美青年的臉上浮起思索的神情,半晌才道:「畢之,那卞和為何會如此執拗?寧可瘸了兩條腿,都一定要獻給楚王此玉呢?」

當時他究竟是怎么回答的,他都已經忘記了,不過他聽到他自己的聲音毫不猶豫地說道:「韓大家以卞和獻玉這個故事,暗喻自己的政治主張不能為國君所采納,反而遭受排擠的遭遇。當然,更深一層的寓意,就是玉匠應識玉辨玉,國君要知人善用。而提出新的學說的獻寶者,要做出為此犧牲的准備。當年韓大家被皇帝另眼相看,這個故事起了很大的作用。」

俊美青年別過頭,朝他淺笑道:「畢之好像並不是很喜歡這塊和氏璧,吾從未見汝碰過一次,記得有次讓汝隨手遞一下都不是很願意。亥兒可是對這塊和氏璧愛不釋手呢!」

他的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哂然一笑道:「廣施仁政才是立國之本,民心所向才是安邦之道,得到一方寶玉,便能當皇帝?這塊和氏璧原屬於楚國,後來又流落到趙國,可是最終現在在這里。」在他看來,美輪美奐的寶玉,不過是雄圖霸業上的錦上添花罷了。他說罷抬起頭,忽然捕捉到青年眼中的異樣神色,不禁有些微愣。

當年的他,有發覺這一閃而過的古怪嗎?

「畢之言之有理。」俊美的青年恢復了溫和的表情,把手中的和氏璧沾上印泥,虔誠地把上面的印鑒印在了即將發布的政令之下,然後滿意一笑道:「畢之,其實韓大家的那則故事中,還有一個啟示。」

「哦?」他雖然是用疑問的口氣,卻已經想起來扶蘇下句話要說的是什么。這句話,令他魂牽夢繞了兩千多年。

「那就是為了自己堅持的信念,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後退一步。」青年抬起頭,在夜明珠的幽藍光線下,露出他俊美的臉容,目光堅定地朝他看了過來,「畢之,汝會一直站在吾身後吧?」

「會的,臣一直都在。」

「……畢之?」

相似,卻並不完全一樣的嗓音,像是破過了萬重迷霧,最終停留在他的耳邊。

老板微微一震,發現他依舊是在那熟悉的咸陽宮暖閣之中,只是暖閣里沒有了堆積如山的竹簡,沒有了那俊美的青年陪伴,有的只是一間空盪盪的屋子,和幾個不應該在這里的客人。

「畢之,汝好像不是很高興看到吾的樣子。」

在醫生的身體里,蘇醒過來的是扶蘇的靈魂。縱使是千百次幻想過會重新見到扶蘇,老板也從未想象過自己會面對這樣的場面。

老板把手中的眼鏡抓得死緊,微微苦笑:「殿下,許久不見。」

扶蘇眨了眨眼睛,這時才發現自己的胸前並沒有被侍衛刺穿的血洞,而是穿著一身怪異的服裝。他坐起身,向四周看了看,發覺自己是在熟悉的咸陽宮暖閣,最後目光落到了一旁呆站的胡亥身上。

胡亥自從聽到那聲「畢之」時,便如同被人點了穴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直到接觸到那雙眼眸中不可錯認的復雜視線,才顫抖了一下身體,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皇兄……」一開口,胡亥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可怕。

扶蘇並未理會於他,雖然他很好奇為什么胡亥的頭發和眼瞳顏色都有了變化,但他並不覺得對方是個很好的詢問對象。他把視線轉回到身旁跪坐的畢之身上,低聲問道:「畢之,這是怎么回事?」他自然能看出來,這里雖然極力模仿了咸陽宮的暖閣,可卻並不是。地上的青磚年份久遠,夜明珠也沒有那么明亮了,金箔上的花紋磨得模糊不清,更別說他現在的右手食指指腹有一道細長的薄繭,像是常年拿著什么器具所造成的。

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身體。

老板定了定神,卻不知道一下子如何回答,下意識地松開另一只手中的亡靈書。倒是一旁的法老王毫不客氣地嘰里呱啦說了一堆。

由於醫生的耳朵上依舊戴著另一只鎏金耳環,所以法老王的古埃及話扶蘇聽得一點障礙都沒有。扶蘇摸了摸頭上的短發,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他已經死了?然後又活了?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了?

姑且不判斷這個衣著怪異的番邦男子說的是不是實話,扶蘇轉向一旁自他睜開眼睛之後,就沒有直視過他的畢之,下意識地感覺到對方的排斥與掙扎。

這是怎么回事?如果這一切是事實的話,那為什么畢之看到他醒過來會是這副表情?這里的一磚一瓦都是按照咸陽宮暖閣而重建,就算只是略略掃了一眼,也可以體會到對方重建這里的心意。

扶蘇若有所思地眯起了雙眼。

「皇兄……」一旁的胡亥試著向前走了兩步,但卻莫名地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的皇兄如他所願地醒過來了,但他能說什么?秦帝國已經在他手上被活活糟蹋了,現在的皇兄還不知道當年的歷史,若是知道了,肯定會更加不待見他。

更何況,當年,雖然是趙高越俎代庖地下了斬殺令,但天下人都認為是他動的手。就連皇兄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怨恨的也是他吧。

醒了就好,他欠皇兄的不過是一條命,大秦帝國的皇位什么的,他也是憑本事得來的,現在兩人互不相欠。

絕不承認自己無言以對的胡亥少爺,綳著一張臉,並未多解釋什么,直接越過盤坐在地的扶蘇,朝門外走去。而醒來之後一直呆呆地看著他手中長命鎖的陸子岡,也不由自主地追著他去了。

一時間,偌大的房間內,除了虛幻漂浮在空中的年輕法老王外,就只剩下老板和醫生,或者說是畢之與扶蘇兩人。

老板一直低著頭,看著地面的青磚花紋,就像是被抽離了魂魄的偶人,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他知道扶蘇在和法老王說著什么,但他沒有分出精神去聽,心像是硬生生地被扯成了兩瓣,一邊是欣喜著時隔兩千多年的重逢,而另一邊則是良心道義上的譴責。

為什么他剛剛在捏著亡靈書的時候猶豫了?為什么會猶豫呢?為什么要猶豫呢?

那么,在他認為,應該正確的選擇是什么?捏碎亡靈書?讓扶蘇的靈魂灰飛煙滅?還是期待扶蘇侵占醫生的身體?

為什么不能妥協?為什么他需要面對的是這么一道艱難的選擇題?

不是他生,就是他亡……

「畢之,吾現在所在的這具身體,是一個對汝很重要的人嗎?」溫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老板恍惚地抬起頭,注視著這個因為換了一雙溫潤的眼瞳而顯得有些陌生的面容。

很重要的人嗎?老板認真地想了想,發覺自己無法否認。他遲疑了片刻,凝重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說話,因為面前的這個人身體里的靈魂,對於他來說,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個人。

白皙修長的手指按向了他的額頭,親密得就像是在之前的那個夢中一樣,只是這次的指尖微涼。

「畢之,汝還是和從前一樣。陷入兩難之境,向來都是難以抉擇。」扶蘇細心地擦去了他額上的細汗,唇邊帶起了一抹縱容的微笑。

「沒關系,如同往日一樣,吾來幫汝選擇。」

「吾剛問過那個法老王,那人的靈魂應該棲息在吾頸中的水蒼玉內,暫時無礙。三日後的月圓之夜,靈力鼎盛之時,吾就把這身體還給他。」

老板愣愣地看著他,慢慢松開了緊攥著眼鏡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即使時間已經過了兩千多年,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幫別人做決定,而且不容他人質疑。

「那么現在,還有三天的時間,不為吾介紹介紹這里是何處嗎?」

老板端著茶具推開房門,啞舍的這個店面是有地下室的,他平時就住在地下室中,這間地下室只有一間卧房和一處隔離開來的浴室。他的房間很簡單,除了古香古色的明代楠木拔步床之外,就只有一書架的書籍。這些很多都是古書,但卻並不是他特意收集,而是平日里隨手翻看的。

自然,里面有著各種歷史典籍。

他知道扶蘇的決定,三日後如果身體還給了醫生,那么扶蘇的靈魂是絕對經受不住再一次魂魄附體的,所以連備用的身體都不用准備,老板打算讓扶蘇的靈魂附在和氏璧或者水蒼玉上,好玉不光可以滋養人體,更適合魂體的休養。

這一次,他再陪他幾千年又何妨?

老板一推開房門,就看到扶蘇很不適應地翻看著手中的書籍。秦朝的時候還沒有紙的出現,一開始的古書都是沿襲書簡的書寫習慣,從右至左,從上到下的豎版印刷。可是現在在扶蘇的手中,卻是一本近年來才出版的《二十四史》,扶蘇沒見過簡體字,更不習慣從左至右的橫板排版。

老板倒並不意外,只看扶蘇手邊那些有翻看過痕跡的古舊《史記》,就知道他已經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完大概了。歷史說長也不長,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大秦的皇太子殿下睿智無雙,自然不會糾結於那些細碎繁雜的小事。

更何況,那上面寫著的史實,有幾分真,有幾分假,都無從得知。

老板的視線看向紅酸枝書桌上的眼鏡,扶蘇戴不慣眼鏡是肯定的,因為醫生的眼睛其實並不近視,據他自己說是做過近視激光手術之後,不習慣鼻梁上空空的,才掛上的一副平光眼鏡。

「畢之,這書上所寫,都是真的嗎?」扶蘇把有些擋眼睛的過長劉海向腦後梳去,露出光潔的額頭。他的心情不太好。他翻遍了屋中史書上關於秦朝的記載,都無法相信在自己死後居然僅僅四年時間,父皇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國就轟然倒塌。居然只有四年!就連一向不輕易動怒的扶蘇都難免惱火,有點明白了今天看到胡亥的時候,為什么那小子一臉的忐忑不安。

簡直就是史上最敗家的敗家子啊!

老板知道扶蘇看到這個肯定會難以置信,其實就算是當初親身經歷一切的他,也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歷史的法則,一個帝國的崩塌永遠要比建設一個帝國簡單多了。

「先喝點茶吧。」老板並未直接回答,把手中的青花瓷蓋碗遞了過去,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細膩的瓷器的扶蘇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頭頂上傳來幾聲凄厲的鳥鳴,扶蘇捧著茶碗的手頓了一下,嗅著茶香疑惑地向老板看去。

老板淡定地笑了笑道:「逮住了一個誤闖的扁毛畜生而已。」屋里簡直是一地鳥毛,三青和鳴鴻兩只鳥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掐架了,剛剛泡茶的時候老板看到兩只都癱倒在地上。他自然不會輕易放鳴鴻回去,直接把它關到了鳥籠里。而三青卻享受到了最優的待遇,只是那家伙心疼自己掉下來的翎羽,聽上面的那個架勢,估計是正在籠子外面伺機報仇呢。

扶蘇也沒多問,喝了幾口香氣四溢的清茶,便也不再追問史書上的事情,而是扯了扯身上的領帶西服,微笑著問道:「畢之,可有替換的衣服?這種衣服吾委實穿不慣。」

老板連忙起身,這是他的疏忽,一個習慣穿深衣皂袍的人又怎么會習慣現代的西裝皮鞋。只是他本身並不需要換衣服,所以除了平時洗浴的時候需要的浴衣,並無備用衣服。

扶蘇見他為難,便笑道:「如果沒有就罷了。」

老板卻搖了搖頭,抬眼認真地說道:「有件衣服,我已經為殿下准備了兩千多年了。」

老板出去取衣服的時間很短,扶蘇剛喝完手中的茶,就看到了推門而入的老板捧在手里的冠服,微微變了臉色。那是一套玄衣絳裳,和各種相配的飾物,甚至還有一套通天冠,是只有秦朝帝王才能穿的冠服。

「我這里只有這一套冠服,殿下,穿這身可好?」老板的眼中帶著些許期待。

扶蘇眯著眼睛看了看那身他從未穿過的玄衣絳裳,最終還是站起身,在老板的面前站定,儀態自若地張開雙臂。

老板知道扶蘇定是不會脫身上這身西服襯衫,而且身為大秦的皇太子殿下,就算是在上郡監軍,也是有內侍隨侍在側,所以老板也很自然地為扶蘇寬衣解帶,一件件地為他除去身上的束縛,然後鄭重地洗凈了手,拿起配套的冠服,一件件地為他穿上。

古代的服飾向來繁瑣,更何況是為帝王准備的冠服。中衣中褲,羅縠單衣,玄衣絳裳,襭夾。盡管是老板精心保存的衣服,但歷經了漫長的歲月,即使用最好的熏香驅蟲,也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些淡淡的霉味,有種洗染不去的歷史滄桑感。

老板把最外面的袞服為扶蘇穿好,對准了左右衣緣,系上內側的深衣腰帶,然後理順了衣服的褶皺,最後纏上刺綉上滾雲紋的黼黻腰帶。雖然已經許久都不曾碰過這類的古裝服飾,但記憶卻深入骨髓,即便是一開始有幾分生疏,隨後也熟練起來。

為扶蘇戴上通天冠,再佩上只有帝王才能戴的五彩綬、黃地骨、白羽、青絳緣、五采、四百首……又捧出秦始皇隨身佩劍,長七尺的太阿之劍。

最後恭敬地跪在扶蘇腳邊,為赤足的他穿上赤舄厚履,確定從上到下袞、冕、黻、珽、帶、裳、幅、舄、衡、紞、瑱、紘、綖都已經齊全,再整理好他的衣角,雙手呈上傳國玉璽和氏璧。

低頭看著這個和記憶中一樣又有些不一樣的友人,扶蘇還是有些無法適應。雖然面容未變,但那一頭礙眼的短發,那身勾勒出身材的緊身衣服……扶蘇忽然微縮瞳孔,對方的領口雖然是扣緊的,但是從他這個角度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脖頸處有一道猙獰的傷痕。看起來年代頗遠,像是砍頭的致命傷。

扶蘇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觸,皺眉道:「這是怎么弄的?」

老板並未回避他的指尖,而是淡淡一笑道:「已經過去了。」

扶蘇在那道傷痕上微一摩挲便放開,盡管看起來已經愈合,但他依舊像是怕對方痛楚,不敢太用力。

老板因為他的動作而仰起了頭,看著與記憶中截然不同面貌的扶蘇。盡管短發戴冠不倫不類,但依舊是光彩奪目,在暗室的燭光下,尊貴非凡。

莫名的,心里泛起一股不舍的酸意,他苦熬了兩千多年,也許只是為了看他這一身的榮光。當年的他,還是幻想著有一天他的殿下可以接受萬民的朝拜。可是現在,卻只有在這個不見天日的暗室,他一個人欣賞了。

一旁的楠木拔步床的第一進有一個小巧的水銀鏡,扶蘇眯著眼睛看向自己在那方水銀鏡中清晰的影像,在玉旒串背後的雙眼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亮光。

他們兩人一站一跪,就像是毫無生命的陶俑一樣,誰都沒有說話。

老板捧著和氏璧呆愣了許久,直到在聽到幾聲清脆的玉珠碰撞聲後才回過神。那是通天冠上前後懸掛的玉旒串,在隨著扶蘇的低頭,而叮當響個不停,清脆悅耳。

扶蘇伸手抓過他手里的和氏璧,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老板深深地匍匐下去,把臉上的表情藏在黑暗中,吐出兩千多年來深埋在心底的一聲呼喚。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