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鎮圭(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595 字 2023-03-07

扶蘇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竹簡,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地抬起頭看向毫無動靜的殿門外,極力抑制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緒。

今日,是那名少年來向他覲見的日子。

雖然父王什么都沒有說,但扶蘇明白,這是父王看好的股肱之才,是為他而准備的。

只是既然已封那名少年為上卿,又不聲不響地丟到他這里來當侍讀,這樣一捧一摔的折騰,難不保那少年會有什么怨氣。

扶蘇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竹簡,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這又是父王的考驗,如果他能收服這名少年,那么他就將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王則會認為他沒有繼承王位的能力。若為王,那必然需要有駕馭臣子的能力,否則又怎配為「王」這個字?

要知道,他的弟弟們可一直都對他虎視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門外傳來內侍顧存低沉輕柔的聲音。

扶蘇並沒有在顧存說話之前,聽到半分衣袂摩擦的聲音,也就是說,顧存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了,故意延緩通報。

很好,不愧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內侍,完美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扶蘇低垂眼簾,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鋪好桌上的竹簡,撩袖伸手拿了一根蒙將軍送給他的毛筆,沾了些黑石脂,懸起手腕,在竹簡上慢慢地書寫起來。

不同於竹片沾漆書寫的生硬晦澀,兔毛所制的毛筆書寫時行雲流水,扶蘇已經預感到,這種毛筆將要在書法史上掀起何種改革風浪。他現在所書的筆體,就已經不同於筆體粗細一致的篆體,而是隨著筆鋒走勢,有了各種各樣的變化。

扶蘇心情舒暢,寫了幾句《周禮·大宗伯》,才緩緩地說道:「宣。」

「諾。」顧存在殿外應聲而去。

不多時,扶蘇就聽到殿外傳來玉環佩叮咚作響的清脆聲。

《禮記·經解》有雲: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從殿外由遠及近的環佩之聲,便能聽得出來人走動的速度不徐不疾,顯然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顯得有任何的浮躁心急。

扶蘇握筆的手頓了頓,但卻並未擱下,就算來人已經步入殿中,向他長揖見禮,他也沒有回應。

殿內的聲音隨著來人的站定,而變得重新肅靜起來,玉環佩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而扶蘇也聽著對方平穩的呼吸聲,心平氣和地把這卷竹簡寫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歡聰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張竹片都寫滿了字後,扶蘇才停下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跡,這才緩緩地抬起頭。

殿中那正站得筆直的少年,便映入了他的眼簾。說他是少年,其實還未到,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大上一些,看起來就像是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發之年的少年卻穿著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臉容上,是滿滿的鎮定與驕傲,簡直讓人想要發笑。

扶蘇伸手揉了揉眉心,借著這個動作把自己臉上的笑意掩飾了下去。這個少年確實是可以驕傲的,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這等能力,就算是自視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夠做到。

「坐。」扶蘇揮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幾,少年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對孤可有所不滿?」扶蘇看著少年勾起唇角,毫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經是秦國的左丞相,卻因為受人排擠,而逃離了秦國,最後客死魏國。他很想知道,這少年對於秦國,究竟是有著什么樣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這少年是不是可以養得熟,若是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沒那閑工夫伺候著。

「並無不滿。」少年眼觀鼻鼻觀心,無比鎮定嚴肅地說道。

「那從明日起,每日卯時,入宮侍讀,汝可有異議?」扶蘇的聲音放緩,他其實也沒比少年大幾歲,在啟蒙之後,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在模仿著對方。例如這種平緩的說話方式,也是學習自他父王。雖然沒有任何聲色俱厲,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和氣勢。

「謹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應下,並無半分勉強,甚至在很痛快地應允後,直接站起身踱步到扶蘇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開始侍讀,公子寫的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維的話語說得極其自然,隨即便自來熟地坐在了扶蘇身側,把案上的竹簡拿了起來,仔細端詳欣賞著。

扶蘇被少年的這番舉動哽得不輕,他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顯然對方要比他更認得清形勢。

「公子所書的,是《周禮·大宗伯》篇。」少年顯然博聞強記,只看了幾句,便猜到了出處,話題一轉道:「公子可是有感而發?」

扶蘇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後的櫃閣上。扶蘇不用回頭,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靜靜躺在錦盒里那片尊貴黑綢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鎮圭。

「以青圭禮東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鎮,安也,所以安四方。」

鎮圭者,蓋以四鎮之山為飾,圭長尺有二寸。天子冕而執鎮圭,亦所以鎮安四方。青色的鎮圭,可以說代表著天子的禮器。少年的目光從竹簡再次不可抑制地轉移到青鎮圭上,他幾乎可以從上面的篆體紋飾刻畫分辨得出來,這是周朝天子代代相傳的青鎮圭。

為什么這么重要的青鎮圭,會在公子扶蘇這里?難道是秦王從哪處得來,然後賞賜之?

少年想到了此點,清澈的瞳孔微縮了一下。這說明,秦王已經屬意了下一代的繼承人?

扶蘇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少年臉上的表情。這枚青鎮圭是他特意放在此處的,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順的光明未來。

雖然父王賜予他青鎮圭的舉動,大抵還是帝王的考驗之一,例如讓他的諸位弟弟們眼紅心跳抓心撓肝,以至於上躥下跳地給他使絆子,但這並不妨礙他借此禮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蘇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簡,慢慢地在案幾上鋪好,再次拿起了那根兔毛筆,口中淡淡問道:「何為圭?何為臬?」

「圭者,雙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測土深,測日影,正四時,以求地中。陳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國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後,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兩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這兩種物事卻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測丈量土地時必須使用的工具。長此以往,便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象征意義,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說。

扶蘇手中的筆開始在竹簡上落下,但卻並不妨礙他一心二用,只聽他繼續問道:「那何為圭臬?」

少年這次並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一個詞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權衡,又例如繩墨等等。他看著扶蘇優雅地書寫著,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緩緩道:「法度,規則。」

扶蘇眼睛都未眨一下,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少年聞言怔忪,根本沒想到會被問到這樣刁鑽的問題。即便他能隨便根據他的這個問題侃侃而談半個時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並不是那樣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沒有聲音傳來,扶蘇很滿意少年的反應,他還是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時,請准時。」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卻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勢。

少年此時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說明日起入宮試讀,他今天還沒有資格坐在這里。頓時錦衣內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別。

直到少年倒退著走出殿外,扶蘇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待案幾上的那張竹簡寫到最末一片,扶蘇才擱下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能在對方的心中種下一顆名為質疑的種子,今天的發揮當真不錯。

遲早,這枚種子會開始生根,發芽,最終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從心間拔去。

扶蘇摸了摸光潔的下頜,還很稚嫩的俊秀臉龐上偽裝的鎮定氣場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練了好幾次啊……

扶蘇雖然在看著軍事情報,但多半的注意力還是在身側整理竹簡的少年身上。

這位表面恭敬,事實上內心無比倨傲的少年,已經成為他的侍讀有一段時間了。扶蘇越是和他接觸,就越是震驚於他淵博的學識,也越好奇他究竟師承何處。一想到最近宮廷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傳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別有用心,但扶蘇心底也是各種不舒服。

說到底,他的年紀也不是很大,城府還沒有那么深。

更何況,如果真正想要把一個人收為心腹,就沒有必要在對方的面前還掩飾自己的想法。

只是,這要怎么問出口呢?

扶蘇裝模作樣地翻看著手中的軍事情報,這些情報都是由快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後者會命人復制一份,第一時間送到他這里。並不是想要這個還未束發的公子扶蘇能有什么過人的見地,只是在潛移默化地培養他執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從寫滿情報的竹簡上,轉移到身側的少年身上時,扶蘇忽然發現那少年居然轉過了頭來,兩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扶蘇忍住想要躲開的沖動,定定地看著他。

少年還很稚嫩的臉龐上一片沉靜,只聽他淡淡地開口道:「若是公子想問宮中的流言,請盡管問。」

這樣的機會,扶蘇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沉聲問道:「孤聽人傳汝曾是罪人呂不韋的門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輕蔑地一勾,緩緩道:「公子居然信?呂相去時,臣才幾歲?何來門客之說?」

扶蘇自然知道這種流言荒誕不經,可無風不起浪,他順勢繼續追問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卿之祖父曾離秦國,封地被奪,那……卿居何處?」扶蘇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雖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聞言,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緊握成拳,少年低垂眼簾,掩住了雙目中的情緒。「祖父去後,甘家如大廈將傾,萬劫不復。臣幸得師父收養,才得以有今日。」

「師父?」扶蘇挑了挑眉,毫不掩飾對於少年口中那個師父的興趣。能將一個孩童調教成秦國上卿,那本人又將是如何的驚才絕艷?

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猶豫什么,半晌之後才艱難地說道:「吾師……曾是呂相門下之客……只是閑散人等,尋丹問葯而已。」

扶蘇一愣,這才知道這流言居然還真有些靠邊。他此時才注意到,少年口中一直是稱呂不韋為呂相的,看來雖然並無直接瓜葛,這少年也絕不是踩低捧高之輩。看著少年木然中難掩緊張的神色,扶蘇不由得一笑道:「無妨,當年呂相門下三千門客,多數乃是濫竽充數罷了。」說罷又覺得有些不對味,他這不是說人家師父是濫竽嗎?

果然見少年的臉色一沉,扶蘇這下也不好再去細問他師父的事情。不過反正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就行,報到父王那里,總會能找到的。扶蘇也厚臉皮地當之前說的話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無數次地言傳身教讓他明白,身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牆厚的臉皮。

「汝師只汝一名弟子?」扶蘇發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內窒息的氣氛,隨口一問,絕對不是想要套話。

少年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板一眼地恭敬回答道:「吾師來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聽師言及幾次,但並未見過,那位師兄應在趙國。」

扶蘇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軍事情報,不由輕笑道:「趙國,已成歷史矣。」說罷便把手中的竹簡往少年的方向遞去。

少年臉色微變,連忙雙手接過竹簡,細細看去。

秦趁趙連年天災再度發起攻擊,武安君李牧領兵迎之。李牧鎮守邊疆多年,敗秦數次,王翦不與其針鋒相對,便對趙王遷用離間計。李牧功高震主,趙王遷早就心存忌憚,離間計一出,趙王遷便奪李牧軍權。李牧因前線秦國大軍壓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拒絕交出軍權。此舉令趙王遷越發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奪其虎符。

「趙王遷自毀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蘇用食指輕敲桌面,開始思考著是否要救李牧這個蓋世名將。但這個問題,恐怕他父王也曾考慮過。這戰國亂世的四大名將,起翦頗牧,白起、王翦、廉頗、李牧。秦趙兩國分別擁有兩名,但白起已死,廉頗老矣,只剩王翦與李牧……罷了,此時恐怕也已經晚了,李牧在趙國的威望恐怕要比趙王遷還要高,趙王遷不動手則已,一動手便必然會雷霆萬鈞。

即使是愚蠢如趙王遷,恐怕也會懂得夜長夢多的道理。

扶蘇的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年處,見他正好看完竹簡抬起頭,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便已知彼此想的都差不多,均為這一代名將的末路而沉默了起來。

沒有人會說王翦卑鄙,離間計自古便被用得爐火純青,他們身處在不同的兩個陣營,王翦只是簡單地用金銀財寶賄賂了奸臣郭開,便讓大秦士兵免於戰場廝殺,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趙王遷像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樣,無比信任李牧,恐怕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撫摸著竹簡上的紋路,低低地嘆息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聖人所言?……」

扶蘇聞言一怔,他沒想到,這句他們初見時他所說的話,少年竟一直記在心里。

「規則,分天道規則和人道規則。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東升西落,此乃天道規則,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輩亦不奢望。」扶蘇轉過身,拿起身後青鎮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之上。想要碰觸青鎮圭的圭面,卻又克制地收回了手,緊握成拳。他還不是王,所以沒有資格拿起這面青鎮圭。

「而擁兵幾何,賦稅幾何,鑄幣幾何,此乃人道規則。」

「於是乎,規則,應是君父所言。」

扶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面前的青鎮圭,淡淡道:「這天下亂世已久,應有人另立規則矣。」

他沒有說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卻心領神會。

韓國已滅,趙國危在旦夕,秦國一統六國,指日可待。

這世間的規則,理當由最至高無上的那個人制定!

扶蘇在殿內安坐,等著最新的前方戰報。荊軻刺秦王,雖未盡全功,卻引得秦王大怒,天下震動。秦王政派大將王翦,揮軍伐燕。而燕國都城薊的破城之日,也就在須臾之間。

即使過去了快要一年的時間,但每當想起那日在咸陽宮大殿上的危急時刻,扶蘇都忍不住後怕不已。

荊軻帶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敬獻給父王,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圖窮匕見。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許佩帶兵器,當時的場面無比混亂。雖然父王手中有劍,還有許多臣子拼死上前阻攔,但荊軻也是被砍傷了八次之後,才跌倒在地。

扶蘇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當時也是反射性地想要沖過去的,但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卻一直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想到,那么瘦小的身軀里,居然蘊含著那么強大的力量。

直到荊軻被肢解分屍,對方都沒有放開過他的手。

扶蘇苦笑,也許最卑鄙的是他才對。十幾歲少年的手勁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掙脫,又怎么會掙脫不了?

是他在一轉念之間,思考得太多了。

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么他就會登基……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間想到的吧?所以才不肯放他去涉險。

事後少年還特意去父王面前請罪,把他沒有上前護駕的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甘願受罰。

他卻什么都不能解釋,不能說。

只能保持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