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犀角印(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820 字 2023-03-07

燕。

姬姓乃是上古八大姓之首,是黃帝之姓,是周朝的皇族之姓,尊貴無比。雖然姬青這一脈並不是純正的周朝皇室嫡系,但現今卻也是戰國七雄之一燕國的王族。

真正的燕國王族直系一脈,按照習俗,以國為姓,而旁支則繼承姬姓。

姬青只比燕丹小三天,他們是堂兄弟,被燕王喜親自賜名。丹與青是朱紅色和青色,乃是繪畫常用的兩種色彩,更因為分別是丹砂青礦石顏料,因其不易褪色,史家以丹冊多記勛,青冊多記事,故丹青意同史冊。

由此可見燕王喜對於他的長子與侄子,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姬青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因為難產而死,燕王後垂憐他年幼失恃,便把他接到宮中照顧。不久之後,他的父親又娶了一名繼母,那婦人待姬青視若己出,又給姬青添了幾個弟妹,倒也一家和樂。

因為姬青與燕丹自小一起長大,兩人本就是年紀相仿,又是堂兄弟,隨著年歲增長,言談舉止越發相像。唯一區別就是燕丹的眉毛過於柔和,像他母後燕王後一樣是兩道黃薄眉。而姬青則是兩道劍眉,像是兩把小劍一般直飛鬢角,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柄初露鋒芒的利刃。

姬青的父親在姬青五歲之時,托人尋來了一對罕見的犀牛角。所有的犀牛角都是前實後空的,即向角尖去的地方是實心的,後面都是空心的。姬青的父親用中空的角身部位做了一對名貴的犀角杯,而剩下的兩塊實心的犀角尖,則尋大師為這對堂兄弟一人刻了一枚私印。

這兩枚犀角印是古紅色的,據說這種古紅色的犀角已經越來越少見,怕是這種只生長古紅色犀角的犀牛,再過若干年就會絕種了。犀角印聞之有股清香,能為佩帶之人鎮驚解乏。除了尖端用圓雕手法分別雕刻出一只螭虎做印鈕外,印身沒有任何多余的雕刻,顯得這兩枚犀角印通體潤澤透亮,像是兩塊血玉。饒是見慣了珍稀異寶的燕丹也都愛不釋手,經常隨身攜帶,時時刻刻在指間摩挲。

姬青年幼之時也如燕丹一般,極喜歡屬於自己的這枚犀角印,但隨著年歲漸長,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與太子燕丹有所不同,所以這兩枚除了印鑒不同外,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差別的犀角印,姬青就很少在人前把玩了。

身為燕國皇族,姬青從小就不缺吃穿,習慣於被人奉迎,而跟隨在太子燕丹身邊,同樣習字練武,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姬青曾經以為,他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

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堅定不移地認為,燕丹就是燕國下一任的王。

但現實卻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在燕丹與姬青出生之前,剛繼位的燕王喜以為趙國自長平之戰後,國力空虛兵力銳減,遂不顧屬下的反對,出兵伐趙,結果反被廉頗率軍圍城。至此燕王喜便縮手縮腳,不敢隨意出戰。

燕國地處東北,民風剽悍,但可惜土地沒有中原地區富饒,國力向來積弱。而隨著秦國這些年征伐不斷,連奪魏趙數城,即使是離秦國最偏遠的燕國也人心浮動,惶恐不安。

所以,在姬青和燕丹十二歲的時候,一個晴天霹靂從天而降。

燕王喜要送燕丹去秦國咸陽為質。

在最早的時候,人們為了確定能履行誓約,就會互相交換珍貴的物事做抵押,而後來發展到國家之間為了確保盟約能夠締結,就要交換王族或者太子、世子等重要的人物。而在一國有絕對的優勢面前,那么就不是交換,而是單方面的了。

燕丹還有兩個弟弟,可年歲都還小,他推脫不了這個巨大的責任。

姬青非常同情燕丹,但卻不能理解燕丹所提出來的要求。

燕丹同意去秦國,但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姬青同往。

「為何非要吾同去?」姬青抿著唇,皺著那雙好看的劍眉,小臉上凝滿了不甘願。

秦人如同虎狼一般,可止他國小兒夜哭,而秦國的都城咸陽離燕國薊城千里之遙,更是龍潭虎穴一般的存在。

燕丹端坐在姬青的面前,看著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容,勾起唇角刻薄地說道:「燕國王族吃穿用度,莫不是燕國子民所奉。燕國子民肯血戰沙場,汝只是以身為質,又有何顏面再三推脫?」

姬青被燕丹一番言語說得小臉通紅,雖然覺得好像是哪里不對,但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琅軒,汝可憂心家人否?隨孤來。」燕丹拂袖而起,帶著姬青出宮直奔姬家宅院。

姬青默然地站在窗外,看著父親和繼母還有幾個弟妹言笑晏晏,一派其樂融融之景,竟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外人。

「琅軒,汝應長大成人矣。」燕丹站在他的身後,幽幽地說道。

「何為長大成人?」姬青閉了閉眼睛,總覺得屋內那幅畫面非常刺眼。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應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日月也東升西落,流水也從高到低,無一改變。」

「有其一,那其二其三呢?」

「隨孤去咸陽,孤日後再與汝分說。」

「……諾。」

離開薊城的那一天,姬青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舍。

也許是那日看到的畫面,也許是燕丹在自己耳邊說的那句話,姬青知道即使自己離去甚至於死去,家人在悲傷之後也可以繼續生活下去。就如同他的父親在他母親死後,又有了他的繼母出現。

坐在馬車上,姬青從車窗簾飄動的縫隙中,看著薊城的城牆慢慢遠去,前來送行的家人也漸漸變成了天邊的幾顆沙礫,再也看不見了。他五味雜陳地轉過頭,卻驚愕地發現燕丹竟然在款款地解開頭上的委貌冠。

因為這一去不知經年,所以他們堂兄弟兩人雖未到及冠的年歲,卻也提前行了冠禮。但姬青發現,他這位堂兄居然並不是不習慣頭上頂著發冠,而是繼續脫著身上的衣袍。

他們離去之時,燕王喜為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送行儀式,所以燕丹身上穿著的是黑色的玄端素裳禮服,而姬青則身份有別,不能穿尊貴的黑色,穿的是次一級的青色黃裳禮服。

「殿下,要更衣否?」此去咸陽,姬青是以侍從的身份隨侍在側,所以雖然還有些不適應,但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燕丹勾唇笑了笑,把身上的玄端素裳禮服脫掉,只剩內里的白色麻布深衣:「汝不是曾問孤,為何非要汝同行之?」

「為何?」姬青抬起頭,這是他心中一直存留的疑問。

燕丹伸出手,越過他們兩人之間的案幾,撫上了自家堂弟的劍眉,定定地凝視他道:「從今起,汝乃燕丹,孤為姬青。」

姬青聞言呆若木雞,直到感覺到眉間有冰涼的利刃貼近,才回過了神。他不敢動,只能愣愣地看著他的那兩道劍眉,被燕丹用匕首細致地割去,細碎的眉毛撒落在他眼前,有幾根飛入了眼睛里,姬青不適應地閉上了雙目。

「抬頭……伸手……」

馬車廂內,只有燕丹冷靜的聲音一次次響起,姬青從小就沒有辦法反抗這位堂兄的命令,只好閉著眼睛一一遵從。他隱約能感覺到燕丹是在服侍自己脫衣穿衣,眼前一片黑暗的姬青不禁訝異自家這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太子堂兄,居然還會服侍人。

在這樣舒緩的氣氛里,姬青也在腦海中細細思索了一下太子堂兄的用意。

質子一向是戰國時期最悲慘的一類人。從小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卻一朝跌入泥沼。怪不得一定要讓他同行,為的就是更換身份。而質子也是歷史上最跌宕起伏的一類人了,若是能熬過質子的這段時日,順利歸國,那么登基為王必然不在話下,例如越王勾踐,例如現今那年輕秦王的父親,秦庄襄王。

所以,他這個聰明的太子堂兄,並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隨侍在側。是想讓他來承受屈辱?讓他來當他的擋箭牌嗎?

質子,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就算是最後自己死了,堂兄也可以偷偷跑回燕國,重新繼續他的太子生涯。

眼睛里的眉毛細屑微微刺痛,讓他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腰間袍帶上的玉佩丁冬作響,燕丹低沉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琅軒,可知上次孤所言之其二乎?」

姬青的睫毛抖動了幾下,調整了心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知。」

「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這是在暗示他嗎?姬青咬緊了下唇,許久之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道:「諾。」

眼角的那滴淚被姬青硬生生地逼了回去,他睜開了依舊刺痛的雙目,頭頂上的委貌冠就如同有千斤重,壓著他低頭看著身上那原本燕丹穿著的黑色玄端素裳禮服,看了很久。

姬青抬起頭,看向對面已經換好侍從紺袍的燕丹,發現他渾身的氣勢已經收斂,低眉順目得就像普通侍從一般不起眼。姬青的目光不由得落到燕丹腰間的犀角印,心中浮起一抹難言的怨恨,咬牙道:「殿下,既然身份已換,那犀角印是否要換?」他一邊說著,一邊從換下的衣服袖筒里找出他每日都隨身帶著的那枚。

燕丹把腰間的犀角印收入懷中,淡淡道:「無妨。汝應稱吾為什么?」

「……明璣。」姬青想了很久,才想起來燕丹的字。丹明璣、青琅軒……他們的字,也是取得很相似。但現在,姬青無比痛恨這種相似。

「善。」

姬青沒有再說一句話,麻木地坐在車廂內,聽著外面的馬蹄聲,知道這駕馬車,正不停地向著咸陽方向奔跑著,奔向他未知而又可以預見的、悲慘的未來。

而他,無能為力,也無可奈何。

秦。

姬青的一生,在他十二歲的那一年,出現了巨大的轉折。

他成了燕國的太子,並且去咸陽為質,回歸故土的日子遙遙無期。

咸陽要比薊城大上數倍,而聞名遐邇的咸陽宮,更是氣勢磅礴威武宏偉,讓人站在那巍峨的城牆之下,就有種自感其身渺小的錯覺。當姬青看到了年輕的秦王政時,更覺得此人有股君臨天下的迫人威勢。

姬青低著頭,下意識地把燕丹和眼前的秦王政互相比較,但旋即又失笑不已。

燕丹?那人現在已是一名侍從,連咸陽宮的正殿都不得入內。而他,才是現在的燕太子。

因為從小和燕丹一起長大,姬青模仿起對方的言談舉止都十分熟練,這一路上其他侍從也許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但卻無一人說破。也就說,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件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事情。

燕丹不想為質,那么就只有他來代替,誰讓他是最適合的人選呢?

姬青深吸了一口氣摒除雜念,以下臣之禮見過秦王政。

事實上,這位幽禁自己母後、殺掉自己兩個異父弟弟、逼仲父呂不韋自盡、外界傳聞殘暴不堪的秦王政,對姬青並沒有太多刁難。只是隨意地問候了兩句,便讓人帶他下去了。姬青的眼角掃了一下秦王政案幾上那一摞摞的書簡,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日理萬機的秦王政,又怎么會在乎他這個燕國質子?

燕國是戰國七雄中離秦國最遠的國家,范睢曾跟秦王進諫,遠交莫如齊、楚,近攻莫如韓、魏,既得韓、魏,齊、楚能獨存乎?這著名的遠交近攻的策略,居然提都沒有提到他們燕國,根本就是不把燕國放在眼內。

而送他這個質子遠來咸陽,說起來應該更多的是為了安燕王喜的心吧……

咸陽民風淳朴,十之六七的路人都佩帶刀劍武器,武風之盛,簡直是他國所不能比擬。極少能看到身穿華服者,人人都步伐飛快,絕無漫步街頭閑散之人。姬青只隨意地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車簾,渾渾噩噩地來到質子府。他以後的人生,就只在這方寸之地徘徊流連了。

事實上他還是可以自由出入質子府的,只是他每次出門都會有秦國的衛兵在後面跟著,看起來像是在保護他的安危,實際上是在監視他的所作所為。這樣一舉一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的感覺,如芒在背,姬青實在是很難接受。

而且他今年才十二歲,秦王政卻不可能給他安排任何夫子教導學習,甚至想要看書也需要自己派人去買,而且每卷書簡在到他手中之前,都要經過層層檢查。

這樣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沼,簡直讓人慢慢泥足深陷,直至窒息。

姬青越來越沉默寡言,但燕丹卻幾乎隔幾日就會溜出質子府,在咸陽的大街小巷逍遙度日,很快地學會了咸陽口音,和很多人打成一片。

看著如魚得水的燕丹,姬青總是忍不住陰暗晦澀地想,若是他沒有變成質子,是不是也會如此無憂無慮?又或者,依舊在薊城過著世子的富貴悠閑生活?

但就像是燕丹所說的那樣,人生總會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姬青已經習慣於每個月都修理眉毛,而燕丹也在一點一點地用各種草汁逐漸改變著自己的容貌。有時候姬青看見那張不起眼的黃瘦的臉容,都不禁有些發呆。

在時間的流逝中,他們再也不相似,不管是從面容身材還是性格舉止。

姬青變得陰沉冷漠,他越來越習慣於質子的身份,以至於多年前那些在薊城的日子,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一般。

他覺得他就是燕國的太子。

而每晚每晚,他都在幽暗的油燈下,拿出隨身攜帶的那枚犀角印,用指尖摩挲著印鑒上彎彎曲曲的線條,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他叫姬青,字琅軒……

一轉眼,在咸陽已度過數年。

就算是待遇很差,秦王政也斷不會短了姬青的吃食,他已經是個豐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了。只是每次他對著銅鏡修眉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那雙劍眉若是在的話,肯定會為他增色不少。

這些年中,先是秦國大將內史騰攻韓,俘虜了韓王安,秦國在韓地建置潁川郡,韓國滅亡。之後秦國的反間計奏效,趙王遷自斷其臂,一代名將李牧慘死在自己輔佐的王劍下,王翦大破趙軍,俘虜了趙王遷,秦國把趙國收歸版圖,建立邯鄲郡,趙國滅亡。

形勢日趨嚴峻,秦國將要一統天下的鋒芒無人可擋。咸陽上下一派戰意盎然,捷報頻傳。

因為在咸陽待了這么多年,姬青也偶爾被邀請參加一些秦國上層舉辦的活動。只是秦國不像楚國那樣多宴會,更多的是春狩秋獵。燕趙之地因為經常會與北方的胡人交戰,都善於騎射。姬青之前貴為世子,雖然沒有親上過戰場,但耳濡目染之下也擁有著出眾的身手。但他畢竟年少,臂力不足,所以狩獵的成績並不理想,更何況很多人不會讓他順順當當狩獵。姬青也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就是讓那些秦國的王公貴族子弟取笑嘲諷的。

一開始姬青也會憤怒反抗,但他發現越是如此,那些人就越興奮,他便會遭到更多的欺凌侮辱。所以他漸漸地也學會了漠然麻木,果然這樣無趣的反應讓那些人感到乏味,逐漸地轉移了目標,這才讓姬青能安然地在咸陽生存下去。

但即使強迫自己盡量減少存在感,姬青也忍耐不住想要去打探前線的情報。今日秋獵之時,他耳聽那些軍勛世家的子弟們高聲談論趙國覆滅,那刺耳的喧笑聲讓他黯然失色。

韓國與趙國都已經滅亡了,趙國與燕國接壤,邯鄲往東北方向去不遠就是燕國王都薊城,若秦軍凶猛,那燕國豈能留存?

應該承擔這一切,應該思考這一切的燕丹呢?那個真正的燕國太子這些年都行蹤隱秘,若不是每個月發月例錢的時候能見到他一面,姬青幾乎以為這人早就逃出咸陽了。

越想心情就越發煩躁,索性連質子府都不回了,姬青茫然地在咸陽街頭胡亂走著。許是因為他這些年比較安分,跟在他後面盯梢的衛兵也減少了大半,現在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像他現在這樣隨便逛逛,顯然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所以並沒有人上來阻止他。

姬青渾渾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其實記憶里家人的面孔都有些模糊不清了,也許他現在出現在家人面前,他們也認不出他來,畢竟他一走這么多年……

不知道晃盪了多久,直到夜色蒙,姬青才漸漸回過神。而此時他發覺自己停在了一處叫「林記」的粥鋪前面。

咸陽只有一家賣燕地吃食的,看著那招牌上彎彎扭扭的小篆,姬青這才想起來燕丹也曾提起過這里,而且在幾年前還經常帶這家的甘豆羹給他。只是那時他已經開始疏遠燕丹,對那些每晚都放在他桌上的甘豆羹視而不見,慢慢地,那些甘豆羹也就不再出現了。

懷著莫名的心情,姬青停在了這間粥鋪前。正恍惚間,就看到一抹倩影挑簾而出,此時月色皎潔,更襯得佳人雪膚烏發,亭亭玉立。就那么一瞬間,周遭的喧囂都仿若抽離開來,姬青的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幼時聽過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