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青石碣(1 / 2)

啞舍(全集) 玄色 5588 字 2023-03-07

這周以來,醫生已經是第n次經過神經內科的樓層了。

眼角余光瞥著等待區排號的患者們,醫生腳步緩了下來,想要去做個腦部檢查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人的腦部容量有限,想不起來一些往事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他現在的情況,已經不能用這種理由來解釋了。

最近幾年的事情,他就算用力去回憶,也很模糊。

別的不說,什么時候買了房子他總不可能沒有印象吧?更何況,他哪里來的錢?!

所以,是不是得去檢查一下腦袋,查查是不是哪里受過傷什么的……

想要自己承認自己腦殘……這真是個艱難的決定。

醫生糾結地扶了扶眼鏡,本來想要硬著頭皮去神經內科找熟人做個檢查,但當他剛要朝科室邁出腳步時,身上的呼叫器就「滴滴」地響了起來。

醫生立刻反射性地轉身,下意識地松了口氣,抓起呼叫器看了眼屏幕,朝樓下快步奔去。

等做完這場臨時手術,都已經是深夜11點了。醫生清洗了雙手,脫下手術服,換上衣服准備回家。看著手機上湯遠小朋友9點的時候發來的晚安微信,醫生十分了解地發了條消息,詢問是否需要帶夜宵回去。

不到十秒鍾就收到了回信,湯遠小朋友理直氣壯地點名要吃香辣蟹,立刻暴露了還沒睡覺的事實。

醫生笑了笑,香辣蟹那家店就在他回家時路過的商業街,而且他晚飯就是手術的時候和同事輪換,隨便塞了一個面包而已,現在也是餓了。

深夜的商業街依舊人聲鼎沸,醫生買好了香辣蟹,走出商業街一段路後,就在街口等紅綠燈。

這是一個丁字路口,雖然離商業街並不遠,卻因為街道狹窄,並沒有多少車輛經過,路燈又昏暗,深夜更是少有人行走,大家寧可多走幾步去不遠的大路上。醫生是懶得繞圈,走近路走習慣了,能讓他早三分鍾回家比什么都強。

在他等紅綠燈的地方,有個破敗的石刻。有次醫生和湯遠一起路過的時候,他家博學多識的小湯遠曾經給他普及過知識。什么「方者謂之碑,圓者謂之碣」,像這種鼓型的圓石應該是碣。這塊石碣是青色的石塊所制,底座長滿了青苔,碣面上的文字都已經磨損不堪,辨認不清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疏於保護。

醫生所在的這座城市具有悠久的歷史,名勝古跡不計其數,所以這塊青石碣雖然沒有被城建清理,也並沒有受到重視。石碣上面還貼著許多牛皮癬一樣的小廣告,辦證的油漆字和印章蓋滿了青石碣表面。醫生路過或是等紅燈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瞧上一眼,看看小廣告當解悶。

只是今晚還未等他仔細看看新貼的尋狗啟事上這個走丟的哈士奇究竟長什么樣子,一陣對於寂靜的街道來說算得上是轟鳴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地呼嘯而來。

醫生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下意識地朝後疾退了兩步,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轎車從他身側飛馳而過,狠狠地撞在了青石碣上,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青石碣瞬間被撞得四分五裂,石塊分散,而轎車的車頭也癟了進去,發動機冒著煙。

街道對面的目擊者驚聲尖叫起來,被巨響弄得有些耳鳴的醫生也回過神。

來不及後怕自己剛才若是沒有躲開會怎么樣,醫生把手中的香辣蟹盒子放在地上,冷靜地拿出手機給醫院的急診科打了電話。他一邊准確地匯報了出事地點,一邊繞到駕駛室那邊查看情況。

轎車里只有一名司機,安全氣囊已經打開,但因為沖撞實在太過於強烈,司機已經昏迷不醒。車門被撞得變形,醫生在兩名路人的幫助下卸下了車門,之後阻止了路人想要直接把司機拽出來的舉動。因為車禍最容易發生的就是鞭梢式損傷,頸椎和腰椎都容易發生骨折,貿然搬動對方很容易造成二次損傷。

醫生彎下腰,靠近司機檢查對方情況,撲面而來的濃重酒氣讓他皺緊了眉頭。明知故犯的醉駕,把別人和自己的性命都看成兒戲,完全不值得同情。

這位司機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的年紀,安全帶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系,半邊臉已經被血糊住。醫生發現他的胸口已無起伏,觸摸頸側也無脈搏跳動,口鼻也沒有任何呼吸氣流。

看起來要趕緊把傷者從駕駛座上抬下來。醫生連忙脫下外套包住了傷者的脖頸保護頸椎,指揮著路人抬著腳,把傷者從駕駛座上搬了出來。檢查了一下對方口中有沒有被污血或嘔吐物塞住,醫生便做起了心肺復蘇術。

雖然不忿此人喝酒醉駕,但醫生依舊盡職盡責地在救人。掌下的心臟完全沒有反應,他多少也判斷出來這人應該是在高速的沖撞下,頸椎嚴重受創,恐怕救不回來了。不過他還是按照規范的心肺復蘇術進行著搶救,三十次胸外按壓之後便打算進行人工呼吸。

就在他低下頭去的那一刻,之前還緊閉雙目的傷者刷地一下睜開了雙眼,沾了血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醫生。

毫無防備的醫生被嚇了一大跳,差點就要蹦起來了,明明之前還沒心跳……咦?現在竟然有了?

沒有時間給醫生細想,救護車此時已經鳴著響笛開到了。

讓出地方給專業急救人士,醫生冷靜了一下,知道他估計是回不了家了,肯定還要跟著救護車回醫院,估計警察來了之後還要做個筆錄什么的。他見已經有人報警,便抽空給湯遠發了個語音消息,讓小朋友自己下樓來青石碣這邊把打包的香辣蟹拿走。不管怎么樣,食物是不可以浪費的!

醫生在說到青石碣的時候,下意識地看向了那碎了一地的石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惋惜。

「畢之,明天我要出趟遠門。」

在扶蘇說出這句話之前,老板就猜到了他要說什么。

或者說,他等扶蘇說這句話已經很久了。

扶蘇經常像是隱藏著什么,時不時出門不知道去做什么,老板都沒太在意。不就是想要去找他那個不省心的弟弟胡亥嗎?而且對方的語氣也並不是和他商量,而是告知。老板倒著茶的手頓了一下,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也好,我也要回啞舍一趟。雖然不知為何,但趙高那人依舊活著,務必小心。」

「放心。」扶蘇輕笑著回道。接著就再也沒提這件事,轉而聊起其他瑣事,就和過去的許多天一樣。

第二天清晨,扶蘇就已經離開小院,老板也沒太在意,收拾了一下便啟程回到了啞舍。因為這期間老板也偶爾會回啞舍看一眼,所以陸子岡也沒太驚訝,而是從櫃台後站起身,表情嚴肅地說道:「老板,出了點事。」

「何事?」老板隨手拿起櫃台上的抹布,擦拭著百寶閣的古董們。其實陸子岡都已經擦得很干凈了,但這么多年以來,他早已養成了習慣。

「昨晚深夜,最後一塊青石碣被車撞碎了。」陸子岡拿著手機,調出論壇的頁面。上面有人貼出了昨晚發生的那場車禍,一地的鮮血和石塊之中,有個熟悉的人影正努力地對躺在地上的傷者施救。

陸子岡握著手機的手一緊,終究還是沒有遞給老板看。

「那塊青石碣?」老板挑了挑眉。

「是那塊青石碣。」陸子岡點了點頭。

老板把手中的影青瓷盤放回原位,陷入了沉默。

陸子岡也是最近一段時間才接觸到了這個領域,心中忐忑不安。

古時的許多建築風物,都是有著特殊意義的。遠的如當初秦始皇斷了金陵龍脈,近的如啞舍屋頂上那個喜歡睡覺的吞脊獸。

就拿不遠的西湖來說,陸續建了白堤、蘇堤、楊公堤,還有周圍的一些景致,最後形成「一山、二塔、三島、三堤、五湖」的格局,都不是胡亂構造的。至於那塊青石碣,立碣的時間已經不可考,但差不多應該就是唐時,與白堤、蘇堤差不多時間,推斷應是鎮壓之用。

老板不敢輕視那塊青石碣,因為雖然碑碣向來都是同時提出,可世間多是立碑。而碣石,當年還是秦始皇立乾坤大陣的時候所用的制式……

沉吟了半晌,老板終於開口問道:「可有異狀?」

「也許是時間太短,還沒發現。」陸子岡刷著微博,時刻關注著。

「那塊青石碣的碎塊,還能找到嗎?」老板眯了眯雙目。

「應該是被清理掉了,我去打聽打聽。」陸子岡說著,就拿起外衣走出了店鋪。

老板重新拿起抹布,擦拭著百寶閣上的古董。過了不知道多久,他隱約感覺到好像是有人遠遠地吵嚷著走近,下意識地轉過頭。

雕花大門緊緊地閉著,外面的人聲漸漸遠去。

店內依舊空盪盪的,什么人都沒有。

醫生昨夜遭遇了倒霉的車禍後,又回到醫院幫忙,還給來醫院的交警做了筆錄。那位司機醉駕當場被吊銷駕駛執照,又損壞了公共設施,等傷好了首先要面對的是拘留和罰款。不過這些都不是醫生所關心的,等他奔回家的時候,發現香辣蟹已經只剩下了一堆殼,攤在桌子上等他回來。

早上餓著肚子爬起來上班,醫生用飛一般的速度奔向商業街,在路過那個丁字路口時瞥了一眼,發現碎掉的青石碣石塊已經不見了,應該是被清潔工清理干凈並且運走了。在原來青石碣矗立的地方,正站著一個穿著醫院病號服的男人。

醫生並沒有多想,因為這是醫院附近的區域,經常會有醫院的病人穿著病號服就出來溜達,對方也許只是正好站在那里等紅綠燈信號罷了。

短暫地為再也見不到那塊青石碣而嘆息了一下,醫生的全部心神就被早餐吃什么所占據。

還是如往日一般乏善可陳的一天,不過因為本來應該安排在今天的手術,由於患者的並發症提前到昨天做了,所以白天還算是比較悠閑的。醫生查完房,在休息室補了一覺之後,又下意識地晃到了神經內科的樓層,來回踱步。

進?還是不進?

「哎呦!聽說昨兒個你差點被車撞了啊!真是萬幸萬幸!」淳戈從後面用病例夾敲了敲醫生的肩膀,「你來這里檢查?不會是昨天撞到了哪里吧?那也應該去神經外科啊!」

「路過,路過。」醫生連忙岔開話題,「你來這里是送病例的吧,快去吧,剛才就聽里面的主任在喊了。」

淳戈立刻忘了之前在說什么,趕緊滾了進去,而醫生則拍了拍白大褂,轉身下樓。反正淳戈也不用人等,沒多久就能追上來。

果然沒過一分鍾,淳戈就從後面趕了上來,勾著醫生的肩膀八卦道:「說起來,那位差點撞了你的司機,今天早上天不亮就逃了。」

「逃了?」醫生停下腳步,不敢置信地反問道。即使他之後沒有再管這個病人,但當時對方心臟驟停,頸椎和腰椎也肯定因為沖撞而受損,按理說現在下床走路都成問題,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幾小時之後就跑了?

「是啊,都沒驚動任何值班人員,就這么跑了。」淳戈聳了聳肩,分析道,「也許是怕惹上麻煩?可是這年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駕照都被警方吊銷了,資料檔案全部都有,怎么可能找不到人?」

醫生的腦海里,忽然莫名地閃過了早上在丁字路口看到的那個身影。

「不過跑不跑也不關我們醫院的事啦,急救費和醫葯費他的家人也都給付了,剩下的就是警察要操心的了。不過……喂!怎么走了?我八卦還沒說完呢!」淳戈不解地看著醫生加快速度離去。

「我忽然想起點事,等下就回來!」醫生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人都已經跑下去好幾級樓梯了。

「什么嘛!我還沒說到最精彩的部分呢。」淳戈氣餒地撇了撇嘴,「神經外科傳出來說那司機的頸椎都已經完全斷裂了,居然還活著……算了,也許是神外那幫家伙胡編亂造的吧,頸椎都斷了還能自己走出醫院?這怎么可能?」淳戈自言自語著,搖了搖頭溜達回心胸外科。

雖然已經有了莫名的預感,但醫生在遠遠地看到丁字路口站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影時,奔跑的步伐仍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這個年輕的男子脖子上戴著頸托,頭發因為手術而被剃光了,上面還綁著綳帶。臉不像昨晚被血糊住了一大半,露出了頗帶戾氣的一張面容。他整個人像是一根柱子一樣矗在那里,背脊挺直,雙眼茫然地直視著前方,毫無焦距。

醫生多看了好幾眼,才從這人手上臉上的擦傷確定對方的身份,掏出手機來就要打電話。這人還沒脫離危險期,就在這路邊不吃不喝地站了一整天,遲早出問題。只是,這人就這副模樣站在路邊這么多小時,居然都沒人察覺出來不對勁?

正當醫生要撥電話的時候,對方忽然調轉了視線。

「我是誰?」年輕司機的聲音嘶啞無比,應該是許久未喝水的緣故。可是驟然聽到,卻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森然感。

醫生差點把手里已經碎了屏的手機再摔一次,好不容易握穩了,才抬頭說道:「可能是因為頭部撞擊引起的暫時性失憶,你應該回醫院做檢查。」

「我……是誰?」年輕司機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問題,語氣肅穆了許多。

醫生愣了一下神,見對方一臉認真的表情,只好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昨天也沒看你的病例,沒注意你叫什么……」

「我忘了我是誰……」年輕司機見在醫生這里獲得不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移開了視線,把目光投往對面的街道之上。

「只是暫時性失憶,等回醫院做幾個檢查,開葯休養一段時間就會想起來了。」醫生見過許多不配合治療的患者,放軟了聲音安撫著,同時觀察著對方的氣色。臉色發青、嘴唇發黑、四肢水腫……醫生越看越覺得不妥,低頭就要撥號,可年輕司機嘶啞著聲音又吐出一句話,立刻讓醫生又怔住了。

「我的身體在哪里……」

寒意就像是一條毒蛇,瞬間從腳底躥到了後脖頸,醫生無端端地打了個寒戰,握著手機的手都有點發抖:「你……你在說什么?」

「我的身體……在哪里……」年輕司機的視線又轉了回來,他的頭詭異地沒有轉動,只有一雙黑幽幽的眼瞳在來回移動。

醫生剛想回答「你的身體不就在面前嗎」,那年輕的司機就微微抬起了手。

他的掌心之中,握著一塊染了血的青色石塊。

醫生最開始還沒看出來這是什么,還在研究,這是什么搞笑的網絡段子嗎?年輕司機就又重復了一遍,這回基本上就是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的,身體,在哪里?」

醫生這時看清楚了這巴掌大的石塊上,還沾著一點紙片,那上面有昨晚瞥到的哈士奇照片,那是原本貼在青石碣上面的尋狗啟事。

還低著頭的醫生通體一寒,再也不敢抬頭去看這位年輕的司機,連忙撥通了電話,通知急救室把這位逃走的病人拉回去。在等救護車來的這段時間里,醫生度日如年,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只好自顧自地說些話來減輕壓力。

「那個,其實不記得事情也沒什么的,哈哈。」

「我也經常想不起來一些事,哈哈,連我的房子什么時候買的都不知道……」

「所以記不起來自己叫什么真的沒什么啦……哈哈……」

說到最後,連醫生自己都覺得很尷尬,好在那個年輕的司機見他不能回答自己的問題,就再也沒有開口,而是繼續沉默地凝望著街道。

等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聲時,醫生就像是被解放了的囚徒,卻並沒有選擇一起回去。他目送著救護車上的護工把年輕的司機拉上去,然後開車遠去,而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步往醫院走。

後背一片濕冷,都已經被冷汗浸濕,離開了那個丁字路口,回到熱鬧喧囂的商業街,醫生才緩過神來。

「什么嘛!你撞壞了我的身體,那么你的身體就歸我了……」

「哈哈,怎么可能?又不是恐怖小說!」

「喏……值得吃一碗麻辣燙壓壓驚……」

鮮香的麻辣燙立刻就讓醫生把這件事扔在了腦後,不過等他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八卦的淳戈又湊了過來。

「那個差點撞死你的司機,昨天半夜死了。現在正在征求家人意見,進行屍檢。因為x光片顯示那人的頸椎在車禍遭受撞擊的瞬間就已經斷裂,怎么還活了一天,這簡直就是未解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