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雨中而亡(1 / 2)

天地間一片空曠,雷雲漸漸散去,天空又恢復到那副灰敗、陰郁的模樣。長風呼嘯而過,碎石間頑強生長的雜草被吹彎了身子,在風中發出簌簌的搖曳聲。

剛才火炎真人所在的位置,已經什么都不剩下了。

一如這天地般空空盪盪。

「感覺好些了嗎?你親自復仇了,現在十七年前的事情已經了結了,為什么我看你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他回過頭,瞧見遠處一個白衣男子走了過來。

那人與他一般相貌,穿的也是同一件衣服,只是那件白袍已經殘破不堪,在風中飄盪著更顯破敗。對方以兜帽半掩著容貌盡毀的面部,嘴角像是含著一絲譏誚的冷笑,衣襟沒有束起,而是任其散亂著,露出遍布燒傷的胸膛。與他穿戴整齊的模樣不同,那人卻是赤腳而行,在這滿是尖銳碎石的地方更是顯得荒誕不經。

他稍微閉了閉眼,盡管不想看到對方,可他還是輕聲喚了句,「九玄。」

「當然是我,這個世界除了你和我,難道還有別人嗎?」九玄冷哼一聲,抱著手臂走到了方才火炎真人的位置上,打量了下那片什么都沒留下的空地,唇角含著的微笑諷刺之意越發深刻,「才經歷一次就扛不住了,真是個弱者。他要知道你過去十七年里在這幻境和現實之中來來回回穿梭了無數次,該作何感想?」

他也望著同一個方向,仿佛還能看見火炎真人的身影。他以為自己該是恨著那滅盧家滿門的修士,可大仇得報,他卻沒有喜悅。

事實上,他什么感覺都沒有。

好像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發生的,而他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我得說,你這樣子讓我很擔心。」九玄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像在檢查他是不是又走神了,「我創造這個世界是為了保護你,讓你免受外界的傷害。可為什么我總覺得你像是被傷害到已經沒有任何完好之處可繼續被傷害的樣子?」

他記得很清楚,九玄是在那場大火中出現的。盧家遇襲時,他的父母只是匆匆將他帶到家族密室里,讓他留在里面,保護好自己,然後便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火勢很大,密室是最後一處燒著的地方,可當他發現時,火焰已經堵住了所有的出路。房梁也坍塌了,他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守著一堆裝飾華美的盒子。

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直到九玄出現。

對於那個年紀的他而言,九玄的強大超越了一切。對方創造了這個看上去和真實世界完全無異的空間,將他安置在里面,免受外界的侵害。然而他的身軀仍然被困在火中,即使有了九玄,從未修煉過的五歲稚兒的身軀也不可能瞬間達到金丹之境,抵御住焚盡一切的紅蓮業火。

然而九玄並沒有絲毫慌亂,只是打開了那些他碰都不敢碰的盒子,尋找任何可能幫他活下去的物品。辟火的衣服,可以護住雙手的絲帶,還有幾瓶丹葯……盡管知道如果無法煉化丹葯里的真氣,便是爆體而亡的下場,九玄還是服下築基丹,憑借強橫的神識,硬生生將過剩的靈氣轉移進了法寶之內,強行在廢墟間沖破了一個口子。那破口開在上方,即使對五歲孩童的身軀而言也過於狹窄,九玄只得用辟火服護住身體,將法寶一層層纏住手臂,借助築基丹提供的靈氣將火焰和障礙物沖開少許,從那破口處爬了出去。

由於沒有修煉過,修士根本無法用神識感應到他的存在,只能靠肉眼搜尋。盡管到處都在燃燒,可畢竟是黑夜,九玄潛伏在陰影中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四處搜查幸存者的敵人,成功從包圍圈中逃了出去。

而他的身體早已精疲力竭,築基丹過於濃厚的靈氣遠不是他完全沒有修煉過的經脈能夠承受的,僅僅是在體內走了一遭,就差點讓他渾身經脈寸斷,險些喪命。辟火服雖然抵御住了大部分火焰,卻經不起長期燒灼,破損了不少,靈力也削弱很多。空氣中的熱浪從衣服的破損處鑽了進來,燎傷了他的體表。九玄便是拖著這樣一具殘破的軀體,根據他腦海中模糊的印象,一路向北,前往安家地界尋求庇護。

九玄在外面行走的時候,他躲在這個世界里,享受著對方為他創造的一切。

他不知道渾身燒傷的感覺是怎樣的,因為在這個世界里,他從來沒有受到過絲毫的傷害。他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完好無損,過去的十七年里一直正常地成長著。他只能蜷縮在安全的角落,看著現實世界中九玄被困在那具充滿了痛苦與折磨的身體中,忍受著燒傷帶來的無窮無盡的苦難。那時的他從來不知何為酷暑,可只要到了白天,被太陽一照,他的身軀內就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燒,燎灼著內里的靈魂。他亦不知寒冷為何物,可一旦入夜,他的軀體便會凍得瑟瑟發抖,幾乎無法行動。他體內的每一處內臟,都在極端的冷熱交替中飽受煎熬,病痛接二連三襲來,還有那受損的經脈似乎嫌這具軀體所承受的仍不夠多一般,繼續雪上加霜。

很多次他想要和九玄交換,可他終究沒有勇氣去承擔對方所承擔的。

他身無分文,所有的衣物,除了那件辟火服,全都在火中被燒毀了。辟火服嚴重損壞,看上去黯淡無光,又沾上了不少灰燼,看上去就像是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破衣爛衫一樣,勉強可以蔽體而已。一個五歲孩童,穿著一身丟在街上都沒有人會去撿的和破布無異的東西,光著腳走在小巷子里,身上還到處都是傷痕,任誰都會覺得這不過是個沒人要的流浪兒,不會多看一眼。

若是被他們知道了他身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價值□□,尤其是他的性命更是如此,他便也活不到現在了。

可沒有錢,他就沒有食物,而連練氣都還沒開始的身體又遠遠做不到辟谷。他不知道九玄是如何做到的,一路上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弄到食物,偷竊,乞討,甚至殺人越貨……他甚至都不記得為了一小口吃剩的饅頭,對方到底殺了多少和他一樣大、甚至還小一些的孩子。九玄殘忍嗜殺的性格便是那時養成的,為了震懾其他流浪漢,九玄甚至不惜以極其酷烈的手段,將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的幼小女童活生生虐待至死。他不知道對方這樣做究竟是對或不對,他只知道這樣做後,對方終於可以小小地睡上一覺了。

盡管九玄很清楚,他一直醒著,只要有任何人膽敢趁著休息時偷襲他們兩個,他就會立刻與九玄交換位置。

他相信對方能做到的事他也一定可以做到,但九玄從來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雖然九玄還是會時常擔心,怕他受到什么傷害,可事實是,他被保護得如此完美,沒有什么能傷害到他。

因此他只是稍微點了一下頭,輕聲回答道,「我很好。」

「讓我來看看你回答出這句話究竟用了多長時間……」九玄摸了摸下巴,觀察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沙漏,瞥見了他的神色才揮了揮手,讓那沙漏消失,無奈地嘆了口氣,「有些時候我都懷疑,你大概是學不會怎么和人正常溝通了。」

他們不大經常像這樣面對面地談話。九玄不喜歡回到這里,盡管這個世界安全又美好。這不是真實的世界,對方總是這樣提醒他,你需要去面對真實的世界,盡管現在還不是時候。

因此他只能坐在這里,看著對方替他承擔一切他不能承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