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蠹魚齋漫綠 馮慶祺 3912 字 2023-03-11

詩與修養

評論家們說,在每部小說里,都能找到作者的影子。wwwwcom

詩也是這樣,在詩歌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詩人的人格修養和藝術修養。艾青說:「一首詩是一個人格,必須使它崇高與完整。」(《詩論》)英國文學批評家德昆西把風格稱作「思想的化身」,強調詩人的主觀因素對風格形成的作用。

一個詩人,在他創作中,必然有時因個人經歷、思想藝術修養的局限而苦惱,也會因個人經歷、思想藝術修養提供創作思緒而喜悅。

我們總是從作品的內容和藝術上去研究作者其人的。王安石曾這樣評歐陽修:「如公之器質之深厚,智識之高遠,而輔學術之精微,故充於文章,見於議論,豪健俊偉,怪巧瑰奇……世之學者,無問乎識與不識,而讀其文,則其人可知。」風格和人格是一致的。我們讀李白的詩,瀟灑豪放,不正是他那無羈無束性格的體現嗎?而杜甫翁的沉郁,高適、岑參「邊塞詩人」的悲壯,不也是他們人格價值的表現嗎?抗戰勝利後,毛澤東赴重慶談判期間,曾手錄《沁園春·雪》一詞相贈柳亞子。詞在報紙上發表後,竟轟動山城整個知識分子階層。以往,大後方知識分子對毛澤東了解甚少,以為不過是民間草莽英雄,可是,《沁園春·雪》中所蘊含的胸襟、氣魄,所體現的才思、文采,使他們看到一個足以平治天下的「一代天驕」的形象。可知,讀斯詩,可知斯人!

清人沈德潛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聞一多先生也說過,那些無「仙骨」而妄學詩的人是「南轅北轍,必其無通日。」我們寫好詩,不光要在字句上下功夫,還要在思想藝術上加強修養,這是寫詩根本之道。

讀詩二題

(―)含蓄

詩不宜直寫,以含蓄為貴。常借他物概括,或指近事而含遠意。鄭谷《詠落葉》詩雲:「返蟻難尋穴,歸禽易見窠。滿廊僧不厭,一個俗嫌多。」紛紛落葉滿地,故歸蟻難尋穴;葉落枝丫見疏,故歸禽易見窠。雖未見「落葉」一類詞語,然深秋之景,葉落之狀,如在目前。含蓄之類,是用語委婉,令人回味,並非莫不可測。所指之事,必要明確。此詩之所以借蟻穴、禽窠來寫落葉,是蟻穴常在樹下,禽窠常在樹上之故。既讓人易領悟,又耐人尋味,這正是詩之佳處。難怪同樣寫富貴,古人推崇「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而不推崇「老覺腰金重,慵便玉枕涼」了。因為後者是直接寫,不給人以咀嚼的余地。

(二)詩之典型

詩要在短小的篇幅內容進大量的內容,必須進行高度概括,通過選取典型人物、典型事件、典型環境來抒發感情,進而達到表現主題的目的,特別詠史詩類,尤其注意到這一點。如古典詩詞中常通過「金陵」、「赤壁」和「烏夜巷」、「朱雀橋」等典型環境來抒發對歷史的慨嘆。又如毛澤東詞《沁園春·雪》中,抓住象征祖國和中華民族的典型景物「長城」、』大河」、「黃河」來表現祖國大好河山。通過歷史上某個典型人物「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來概括悠久的歷史。可見詩詞的凝練也須借用提煉典型的方法,才能在短小的「窗口」中透視更廣闊的社會現實和歷史。

文貴簡煉

行文力避繁縟而力求簡煉,這是古今中外作家諄諄告誡我們的經驗。我國早就有「惜墨如金」的話,清史學家黃宗羲為警策自己作文簡潔,竟把自己的書齋取名為「惜字齋」。英國戲劇家莎士比亞是這樣形容廢話的:「他的道理就象藏在兩桶礱糠里的兩粒麥子,你必須費去整天功夫才能夠把它們找到,可是找到了它們以後,你會覺得一點不值。」「裹腳布」的文章,就是這樣,常要白耗去讀者許多精力,又使人不知所雲。

簡煉,就量上說,能用最少的文字表情達意,不羅嗦。就質上說,語言含量大,概括的意思多。

使語言達到以少勝多,就要「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在這時,不要諳於己見,不忍割舍,要相信讀者的理解能力,不必要把話說得一覽無余。明陳繼儒《讀書鏡》中記,宋朝南豐為陳後山改一篇數百言的文章,「凡削去一二百字,後山讀之,則其意尤完。」有時大削大砍是很必要的。

使語言內涵大,要通過對語言進行認真的辨析比較,斟字酌句,找到最富有表現力的語言來表情達意。老舍告誡我們:「他們必須學會抄近路,使之簡煉。想起一組話,先別逐句寫下來,而去想想能否找出一句代表全組,這就可以既省話又巧妙。」

簡煉還要學會用質朴的語言表達,不繞彎子,不兜圈子。契訶夫說描寫海,那是很難的。『海大』,只那么一兩個字,我覺得——好得很!」

「簡煉是才能的姊妹」,語言簡煉是衡量一個作家才能的標准,我們應在簡煉的技巧上下功夫。

風格與流派

(一)

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是文學創作的兩大根本方法,但二者在具體創作中,絕不是截然無所關聯。王國維在探討詩的境界時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於理想故也」。所謂「造境」,即用浪漫主義手法創造意境,所謂「寫境」,則側重於現實描寫。這里不僅概括出二者各自特點,亦道出二者關系。「造境」,必須以現實為基礎,「寫境」,也必須有理想。

我們說杜甫是現實主義詩人,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這是就各自作品的主體風格而言。《詩人玉屑·滄浪詩評》評李、杜二公:「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自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到: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但在具體篇章中,難免有不同風格手法的交替和借鑒。如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完全用寫實主義的手法。又如杜甫《望岳》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項,一覽眾山小。」寫得飄逸豪邁,似有李白風格。

任何藝術風格,手法相互借鑒、影響,才有作品的多樣化。

(二)

在古典詩詞流派中,蘇東坡被稱為是「豪放派」的代表,柳永則被稱為「婉約派」的代表。《吹劍錄》中還形象地評出他們的特點,說對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東坡詞,須西關大漢,執鋼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但任何一種流派,總有一個形成發展的過程,在這過程中,不能不受其它派別風格的影響。所謂的某種風格,總是相對而言。拿蘇詞來說,大體上是豪放的特點。前人評其詞有「扶海上風濤之氣(清·王阮亭語)」。晁無咎評雲:「居士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竟沖破音律的束縛。陸游也說蘇軾「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而,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胡致堂則雲:「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遠望,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耆卿(柳永〉為輿台矣。」這里面雖有抑柳揚蘇的傾向,卻也概括出蘇詞的特征。如最能代表其風格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詞,被稱為「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但他的詞里也有「婉約」的特點,如《詞筌》評他的一首《浣溪沙》詞:「道字嬌訛語未成,未應春閣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評雲:「子瞻有銅喉鐵板之譏,然《浣溪沙》詞『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又如《蝶戀花》詞中「樹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句,王阮亭評雲:「枝上柳綿,恐屯田(指柳永)緣情綺未必能過,孰謂坡但解作大江東去耶,髯直是軼倫絕群。」又如秦少游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讀其詞,比之蘇詞「婉約」得多。據《高齋詩話》記:「少游自會稽人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這是秦觀《滿庭芳》中的一句。前人評秦觀的詞以「婉約」為主。

各種流派風格,只不過是相比較而有區別,切不可執一端而詆其它。

(三)

王夫之認為:「身之所限是大門檻」。

任何詩人的創作不能不受他經歷的限制。一個人的經歷往往決定了他的創作題材、體裁,影響到他的風格的形成。當然這其中有文學修養的因素。但可以肯定,沒有獨特經歷的詩人,形不成獨特的風格。

唐朝詩人李賀的「長吉體」以其奇特的想象,鬼使神差的手筆傲然於世。李賀若不是早孤,生活困苦,二十七歲還無家室,又因避文諱不能考進士,空有才華抱負無由施展,不得不借「鬼、神、老、死」來抒懷排憂,形成詭異的風格。又如「邊塞詩人」的作品,受戌邊生活的影響,大都豪邁磅礴,抒發濃郁的愛國熱情。如王昌齡的「不教胡馬度陰山」、「不斬樓蘭誓不還」;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范仲淹的《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又如杜甫和孟浩然,因生活經歷不同,同是臨眺洞庭湖,卻寫下立意不同的詩篇。杜甫因有半生干戈動亂的生活經歷,又有憂國憂民的胸懷,因而寫出「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曰夜流。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登岳陽樓》)的詩篇,意境開闊宏麗。而孟浩然由於仕途不得志,詩中流露的是患得患失的個人傷感之情:「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澤夢,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二者格調高下自見優劣。

(四)

流派一詞大概喻之於水。清人劉山蔚說:「統由水行於地,匯於歸墟,而總為天一之所生,非支流別港之所得,偏據以為名。至於四瀆百川之既分,分而溢,溢而溯其所由出,然後稱派以別之;派者,蓋流之餘也。」(《江西詩社宗派圖録》)流派有淵有源,有合有分。流派眾多是文學繁榮的象征,但沒有必要非要扯起流派的旗幟爭一席地位。清潮流派可謂多矣,真正站得住腳的可以說「代不數派」,而真正有風格的作家可以說「派不數人」。況且,文學創作中首先用「派」的語言風格來約朿自己,這本身就是一個失誤。小而言之,束縛個人創作的才華,大而言之,不利於文學創作的繁榮。再之,流派的形成,不是很容易的事,要有成熟的作家,成熟的作品,成熟的風格。否則,經不起歷史的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