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有猛虎(1 / 2)

「但這一次,是我自願留下的。」

盧克的回答出乎西莉亞意料之外。她愣愣地盯著對方坦誠的綠眼睛看了片刻,不知為何感到慌張,忙向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原來如此。」

聖殿騎士微微一笑,眼里卻宛如起了一陣憂郁的霧氣,令他顯得有些無奈。但在西莉亞注意到他情緒的波動前,盧克已經鎮定自若地走到她身邊,目不斜視地說道:「大團長命令我留在您身邊,是為了方便法蘭西的那位陛下與您修復關系。但是否接受菲利普和大團長的邀請是您的選擇,不論如何我都不會有異議。」

他毫無保留的坦白再次令西莉亞措手不及。

她神情微妙地睨了盧克一眼,忽然噗嗤笑出聲:「您越來越讓我搞不懂了,盧克爵士。」

「容我暫且將這當做稱贊。」盧克的視線朝西莉亞的方向飄了飄,在半空打了個轉重新回到前方。他好像完全沒意識到方才自己出口的調侃,從容自若地出聲提醒西莉亞:「請您注意腳下台階。」

騎士一本正經地盡護送的義務,西莉亞卻幾乎以為自己方才出現了幻覺:在那之前……盧克是在揶揄她么?她真的沒聽錯吧?這一位在說俏皮話?

西莉亞默不作聲地微微提了裙擺走下教堂門口的台階,她的視線落到橄欖山全景之上,的思緒很快從盧克的玩笑上轉開了--眼前的景致實在是頗為凄涼。

聖墓教堂即為橄欖山中心,亦是教典中離天國最近的人間之所。

赤足凈身登上聖地高處的信徒原本可在聖地朝拜後,在台階頂端稍作停留、一覽神殿風光。亞門人來襲前,三重大理石牆劃出潔凈的至聖之所與人間的分界線,十二扇香柏木門曾經點綴著雪線般蜿蜒的內牆。圍牆內大大小小的尖塔宛如雪原上冒尖的春芽,簇擁著最為雄偉的聖墓教堂金頂。這里是救世主埋骨之所,是在站在錫安城外都能見到的橄欖山之巔。

但如今橄欖山滿目狼藉。

名貴的香柏木早已被戰火焚毀,石牆上盡是刀劍侵襲的累累傷痕,宛如被污水潑過的殘血。雖然內城的火勢早已停歇,但大火留下的煙氣仍舊盤旋在被熏黑的塔樓近旁。

西莉亞不由便想起城破之日,她站在聖墓教堂的鍾樓頂,親眼看著亞門人的火把吞噬了南門,熊熊烈火宛如流竄的毒蛇,迅速侵襲近旁的建築。聖母小教堂先燒了起來,纖細美麗的方形塔樓化身爆燃的火炬,沖天的黃焰幾乎要將太陽的光輝蓋過去。

內城早已亂成一團,神官和下仆不論貴賤,都如同待宰的羔羊,尖叫著試圖逃命。以嚴密著稱的內城成了困死神殿中人的牢籠,四面八方都是敵人和大火,根本無路可逃。眼見著避無可避,不少人為了不讓異教徒搶走金銀,竟然生生將細軟吞入肚中。但這無濟於事,因為亞門人攻入內城第一道圍牆後,便將俘虜的拉丁人排成長列,宛如對待物品般一一檢視喝問。如果俘虜不願皈依摩洛教,迎接這些可憐人的便只有葬身火堆的命運。

透過惡臭的煙氣,西莉亞看看到亞門人徒手撥開仍然滾燙的火堆余燼,他們很快發現了焦黑屍骸中埋藏的奇珍異寶。異教徒頓時興奮地大喊起來,為首的轉身用刀尖挑破了下一隊俘虜的肚腸,被鮮血染紅的金幣、寶石咕嚕嚕滾了一地。

異教徒頓時顧不上逼迫俘虜們皈依摩洛教,揮舞著尖刀便開始屠殺所有人。這還不夠,亞門士兵還大笑著將此前棄置一旁的屍首重新扔進火堆,只為檢驗這些人是否也肚藏珍寶。

內城中心的祈禱聲和近在兩道圍牆外的慘叫聲互相交織,其中間雜著各處鍾聲的悲鳴,千百種聲響匯在一處,震得地面都微微發顫。

那是真正來自地獄深處的魔音,世界末日的圖景在那一日於聖地成為現實。

西莉亞以為自己對城破那日所見的慘狀早已釋懷,但此刻她只是稍稍回憶,她就險些沉浸在親眼目睹的各色|情景中。她閉了閉眼,快步走下最後幾節台階。

聖墓教堂西側原本有一座小禮拜堂,如今已成廢墟。十字軍從中清理出了一條小道,直通內城的居住區與花園。

盧克見西莉亞神色有異,不由微微蹙眉,卻沒有出聲,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側,循著小道緩緩而行。

西莉亞忽然駐足,伸手撫了撫一根未倒的石柱,澀然笑道:「那時候我就是從這里……從這道門逃進了小禮拜堂。但禮拜堂很快也被異教徒圍攻,我又從這里逃出來,一路逃到伙房……」

異教徒開始攻城時,西莉亞和幾個護衛身在中心塔樓。眼見著異教徒要攻破最後一道內牆,西莉亞當即決定向別處撤退,免得被困死在塔頂。主教派來的神官卻聲稱聖者應當與神殿共存亡,帶著兩個重裝衛兵將西莉亞一行人堵在鍾樓之中。兩方僵持不下,聖女的守衛之一當機立斷,突然發難,將攔路的神官斬殺。神官已死,那兩個衛兵頓時再無斗志,自顧自逃命去了。

但於西莉亞而言,這只是開始。

她的運氣不好,才逃到小禮拜堂,有一隊亞門人便封死了禮拜堂門。

西莉亞為了從中脫身,折損了兩個護衛,其中包括那個率先向神官動手的勇士。

剩下的三個護衛在逃亡後山倉庫區的途中,也一個個為了保護聖女死去。

那五個年輕人的面孔已經在她的記憶里模糊了。西莉亞不由感到一絲愧疚,她松開貼著石柱的手,垂了頭繼續向前走,自言自語般道:「到伙房那里時,我身邊只有貼身侍女緹娜一個人了……但那時我覺得,能有一個人和我一起活下來,已經是奇跡。」

但很快緹娜也死了。

西莉亞自嘲地笑了一聲,揉揉眉心,歉然道:「盡說些沒用的無聊事,抱歉。」

聖女此前的表現一直強勢而無畏,堅強到讓人甚至忘了她經歷過什么。

這一刻,西莉亞聲音中的軟弱和疲倦卻提醒了盧克里修斯,那樣的經歷對於長年征戰廝殺的騎士也許並不算可怖,但對長年封閉在神殿中的聖女而言,那絕非稀松平常的日常。畢竟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擁有那樣強大而無常的力量,他不難想象,她該有多無助絕望,卻仍然那樣努力地活了下來……

盧克露出溫和的微笑,再自然不過地說道:「不,如果說出來您會覺得好受一些,傾聽您講述會是我的榮幸。」

他一向不善言辭,這一回卻反常地將漂亮話說得很順溜。

西莉亞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沒有追究這到底是客套還是真心話,向前一邊走一邊漫聲說:「那之後的事您也知道了。」

她的唇邊突然現出一抹古怪的笑,她刻意靜默片刻,等走出了小禮拜堂的廢墟才忽然出聲:「到了現在再問這個問題有些失禮,但那時……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訝色在盧克眉眼間一閃而過,他似乎有些不情願,卻還是給出了答案:「直到那隊異教徒的頭目喚您為聖女大人,我並不知道您的身份。」

但在那之前,西莉亞早早看到了走廊立柱後聖殿騎士的披風一角。她因此微微失神,才會被匕首絆倒;那黑發異族人忙於嘲弄她,反而給了盧克突襲出手的機會。

「即便不知道我是誰,您卻已經准備出手救我。」西莉亞不自覺微微一笑,又忍不住戲謔道,「那也是您接到的任務?」

盧克有些窘迫,他別開臉輕咳一聲,沒有接話。

西莉亞轉了轉眼珠,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只是努力綳著笑:「花園現在也不成樣了。」

原本內城的後花園匯聚了教典中各種神聖的花木,無花果木、篤耨香、橄欖樹郁郁蔥蔥,從海岸邊移植來的昂貴香柏木排列在園中的復廊旁,一年四季這里都是散心的好去處。花園也是為數不多聖者可以自由來去的場所,西莉亞來到這個世界三個月,待的最久的地方除了所居的北塔便是花園。

西莉亞輕車熟路,繞過被大火融成一團的花園鐵門,從側旁的小徑往林蔭深處走去。盧克的手搭上劍柄,他雖然保持著警戒,卻顯然不想讓自己的謹慎打攪了聖女的興致,因此便只緊緊跟上去,沒有阻攔她抄小道。

花園外側的林木被燒毀大半,但靠屋舍一側的香柏木竟然毫發無傷。枝椏陰翳中靜靜立著一口古井,一個少年守衛滿臉疲倦地立在井邊。他驟然見到從枯木後轉出來的聖女和騎士,不由嚇得一激靈,立即站得筆挺。

這古井是橄欖山的聖井,洗禮、賜福用的聖水都以其為源頭。一旁包金的汲水架被強行剝去表面,露出下頭的青銅本體。但幸運的是,聖井本身並未被損壞。

西莉亞往汲水架的方向走了一步,足尖在右手邊第三塊石板上蹭了蹭,感覺足下毫無松動。這顯然是盧克在取走項鏈後的善後手段。她不由回眸道:「您來時這里沒有被異教徒侵占?」

盧克抿了抿唇,他尚未回答,那個守衛的小兵卻忍不住出聲:

「那時異教徒威脅說要往聖井中投毒,真是該下地獄的一群異端……如果不是盧克里修斯大人帶人及時趕到,這里就真的全完了!」

西莉亞興味盎然地看向這步兵,笑笑地問:「您那時也在場?」

這守衛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得以與聖女對話,不由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搗蒜似地點頭,急急忙忙地補充道:「也是盧克里修斯大人命令我們繼續守在這里的!」

盧克不自在地盯了小兵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小兵立即噤聲,但依舊時不時偷眼去看聖殿騎士,眼神閃閃發亮;他顯然對盧克崇敬到了極點。從中不難想見為何會有人想要然將盧克加冕為王。

西莉亞見狀不禁莞爾,慢悠悠地對盧克道:「您的人望很旺啊。」

「請您不要取笑我。」聖殿騎士有些僵硬,他無措地捋了一記肩頭的披風褶皺,唇線緊綳,一如往常地刻意回避著附加於己身的榮譽與贊賞。

方才還緩和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西莉亞雖然捉摸不透盧克這樣忌諱旁人看法的緣故,卻仍舊有些懊悔。她若無其事地扯開話題,免得對方更加難堪:「現在井水還是干凈的?」說著,她走到井邊,扶著井緣往下看去。

潮濕的寒氣撲面而來。

此前西莉亞也無數次這么做過。特別是初到這個世界之時,每當她被不熟悉的教條和規矩弄得心頭煩悶,她便會來到聖井邊,藉由井水的寒涼驅散苦悶帶來的燥熱。在心底不可言說的某處,她甚至將這里當做自己的退路--假如實在撐不下去,她大不了沉進這冰涼的井水里一了百了。

但那也只停留作一個念想。

西莉亞知道自己是極怕死的人。哪怕不擇手段,她都會努力活下去。這念頭充其量是刺激自己咬牙堅持下去的手段罷了。

如今再回橄欖山,西莉亞與托馬斯之間暗潮洶涌,遲早會徹底鬧綳,因此等待她的前路只會比往昔更難走。

見聖女伏在井邊久久沒有起身,盧克便有些不安。他試探道:「西莉亞大人?」

西莉亞聞聲直起身,有些悵然地打量四周:「一不小心就出神了,但我早該知道這里已經沒什么好逛的……我還是盡快去北塔吧,瑪麗應該等得不耐煩了。」她若有所思地頓了頓,明知故問地向盧克確認:「之後……您也住在北塔?」

金發騎士的眸光閃了閃,他恭順地垂頭應道:「是,恐怕要麻煩瑪麗再做准備了。」

西莉亞報以一笑,當先從花園北側的回廊往北塔行去。她的身姿挺拔,每一步都走得輕快且充滿自信。她又是那個無所畏懼的聖女,仿佛她方才在聖墓教堂外表露出的軟弱只是盧克一人轉瞬即逝的幻覺。

見過聖女的另一面的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人。

這個念頭在盧克里修斯心上盤桓不去,竟然生出滾燙的熱度。

心念仿佛就勢燒成了一團火,既灼熱得令人膽怯,卻也大張旗鼓地將某些冰封已久的情緒焐熱,堅冰潺潺地化水蘇醒,流過的地方都溫熱潮濕,像是能隨手擰出水來。他慚愧又無措地發覺自己的掌心竟然生出了一層薄汗,而眼下季節分明是初冬。

金發騎士若無其事地將雙手在身後的衣擺上蹭了蹭,而後快步跟上西莉亞,卻始終不敢抬頭正眼去看她。

西莉亞的心思轉得飛快,已經在揣測托馬斯與長老會的下一步動向,因此她對盧克的小動作一無所覺。

穿過香柏木掩映的復廊,北塔和旁側的裙樓赫然便在眼前。這是一座高三層的小塔樓,坐北朝南,塔身的白色石磚上有煙熏的黑色痕跡;頂層纖細高挑的小窗支撐著包金斑駁的穹頂,取聖墓常在聖者心中的寓意。

如果說聖墓教堂占據的是橄欖山最高處,北塔便位於山丘北緣陡峭山體的邊緣,再向前便是向下的陡坡;往遠處眺望,人們只看得見荒蕪山體上猙獰的古木和間雜其中的三道內城圍牆。最遠的牆外便是錫安的民居,但因為離得太遠,只勉強看得清一整片白色的輪廓。

盧克顯然沒想到聖者的居所居然是這般荒涼的所在,不由表露出一絲驚訝。

西莉亞哂然道:「北塔是橄欖山最僻靜的地方,聖者理應做的只有靜思和祈禱,住在這里的確很合適。」

盧克沉默不語,只是以目光審慎地打量近旁的布置,半晌才微蹙了眉頭道:「如果有人從北側山崖突襲,這里沒有足夠的守衛,很難防御。」

「橄欖山的守衛調配由主教大人和長老會控制,我也只能擇日提一提。但如今人手緊張,只怕他們不會輕易松口往這里派人,畢竟……」西莉亞譏誚地彎彎唇,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托馬斯和藹又居高臨下的腔調,「烏奇薩帶來的騎士本就吃緊,您又有以一敵十的聖殿騎士作護衛,聖女大人還是稍稍將就一下,如有不便,還請您包涵。」

即便是盧克,他的眼里也不由浮上些微的笑意。他對主教不予置評,轉而走在西莉亞身前替她開道。

北塔內仍舊昏暗,經過十步長的門廊便到了底層的大廳。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樓梯底,大聲指揮著仆役四處奔走。

聽到腳步聲,她不耐煩地咋舌,抬起布滿雀斑的臉龐便要呵斥,看清來人她卻不由噎了噎:「盧克爵士?」

聖殿騎士向瑪麗一頷首,算是問好。

西莉亞從盧克身後轉出來,揶揄瑪麗:「嗯……親愛的瑪麗,你剛才那樣子還挺有總管的氣勢。」

過去的小女仆、現今的聖女貼身侍女瑪麗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卻裝腔作勢地提起裙擺向西莉亞行禮,拿腔拿調地道:「聖女大人,底層尚未整修完畢,請您先隨我上樓休息。」

西莉亞笑笑地點頭,隨瑪麗拾階而上走了兩步。她而後回頭,看向立在原地沒動的盧克。騎士收了收下巴,默默無言地跟上來,視線垂得很低。

塔樓二層是卧室,門簾半卷著,里頭的女仆們仍然搬著東西忙忙碌碌,顯然還沒准備停當。因此三人便一路抵達了北塔頂層。這里原本是聖者的靜思室,但室中各色聖器和織毯早被劫掠一空,眼下靜思室里除了一張東方式的坐榻和幾個靠墊外,什么都沒有。

盧克徑自在室中繞了一圈,時不時用手指輕叩牆壁和地面,顯然在仔細查看有無密室又或是偷聽的通道。

西莉亞在榻上坐下,看了看盧克,轉頭問瑪麗:「托馬斯主教那里有沒有派人來?」

瑪麗撇撇嘴:「沒有,來的都是不知從哪里招來的仆役,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比我還不如,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些東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