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神明投影(1 / 2)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死了。

頭很疼,她下意識伸手想去摸,卻發覺自己沒有身體,遑論手或是腦袋。都喪失了軀體,那么她就該是個死人了。

怎么死的她一時想不起來,但她居然很平靜,並隱約知曉自己這般鎮定挺不正常。

雖然只剩下了靈體,她的感官仍然敏銳。周遭是一片霧氣般有實感的黑暗,她努力將想象出的四肢朝某個方位挪動,居然輕而易舉地鑽出了煙霧屏障,猝不及防地扎進了眼花繚亂的光景中。

充盈到要爆炸的信息在瞬息間涌入腦海,她又覺得那個不存在的頭在疼了。

然後她終於想起了自己是誰,並發覺自己正飄在自小成長的大都會上空。雖然和記憶中有所偏差,並且整座城看上去扁扁的頗為滑稽,但這正是她的家鄉。

毫無重量地從高空俯瞰超大型城市是個奇妙到極點的體驗。

環境專家們每年都在抱怨霧霾嚴重,可眼前的天幕卻如水晶般明澈。而最神奇的是,她只要看向哪里,偌大城市的某個角落便會變得清晰到異常。就好像……就好像她正在俯視某幅畫,里面的每個細節都洞若觀火。

不僅如此,這幅畫還是流動的。就在她贊嘆的光景,不知多少晝夜快速又緩慢地流逝,只要她稍稍集中注意力,時間似乎就慢了下來。

於是她就這么在高處旁觀了自己的一生。

父親是暢銷書作者,母親是跨國集團人力資源中層管理,她自小家境雖非大富大貴,卻也不差。父親常常出差演講、采風,母親則在年節忙得不見蹤影,她其實是被奶奶帶大的。老人是市社科院退休干部,獨居、有潔癖,性格平和到淡漠,從不拘束著孫女,她的性格便被一陽台的花草和雜書養得隨意灑脫。

從小學到高中,她都會交到很多朋友,但畢業各奔東西之後基本就再無聯系。她也不在乎,和新的朋友們要玩繼續玩、要學繼續學。在那時候她學會了騎馬。她雖然不是絕頂聰明,但考運卻不錯,順順利利一路考進市重點高中。

和這所以外語見長的高中的大多數學生一樣,她選擇就讀國外大學。申請到的大學雖非首選的女神校,卻也差強人意。她很早就決定讀統計,因為據說這個專業就業前景良好,而她是個懶得糾結夢想與現實孰輕孰重的人。

說到底,她似乎也並沒什么夢想。

她以為這樣給自己、給父母省心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直到高中畢業後的暑假,奶奶出了車禍。

如玻璃般平滑的生活表面隨之第一次露出了裂痕。

車禍並不算太嚴重,老人只需要在骨折的腿部動個手術。手術和醫生保證得一樣成功,之後伴隨的感染和並發症卻將病人和家屬拖得一樣心生疲倦。不斷重復的感染、病危、緩和,她在假期回國時,每周都會到病房里枯坐一會兒。她罕見地感覺拘束而尷尬,面對仍然安靜的奶奶不知該說什么好。她當然是擔憂難過的,但最初的震驚在綿長的兩年中被磨得褪色,漸漸只剩下麻木。

更不要說隨著長者的病情起伏,此前表面和睦的家庭也現出了裂痕。父親還有個哥哥,兩家人關系一向不錯,即便分隔兩地兄弟還常常電話聯絡。但金錢真是最神奇的東西,輕而易舉地便將和氣的面紗撕得粉碎。

人還沒死,老人名下的房產和價值不低的藏書便已然成了爭搶的目標。

父親口中瞧不起叔父迫不及待的樣子,談起老房子里的那幾套線裝書卻不免長吁短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在看一場鬧哄哄的戲。而她明明應該在台上,卻更像是個觀眾。

她便會自嘲地想,她怎么能那么事不關己?她到底怎么就被養成了這么淡漠又刻薄的模樣,真是不討人喜歡。

又有一天,她站在奶奶的病房一角,看著護工像呵斥孩子一般訓斥曾經文雅淡薄的高級知識分子不要抓輸液管,而後者則真的耍賴似地皺起眉來,蠻橫地拒絕如護工要求那樣保持不動,儀態全無。

作為小輩,她難堪得忍不住別開臉去。

生命原來這樣沉。為了活下去,尊嚴是要分期付出的代價。但即便如此,奶奶還是這樣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世界漸漸變得狹小黑暗,家里的燈火便顯得愈發亮。牆面因建築沉降開裂的油漆紋路漸漸多了,有些事她也漸漸不能繼續視而不見。父親有個同樣身在文壇的紅顏知己,這件事她初中時就知道了--她有發現他人秘密和心思的天賦。她懷疑母親對此也心知肚明。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為何自己和母親、乃至父親都會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一路生活下去。

母親從不埋怨也許另有隱情。在她還小時,母親偶爾會帶她去辦公的場所值班。那時她清楚記得,母親接有些電話時的嗓音特別柔和。那時她只覺得奇怪,懂事後一想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同時又刻薄地想:與對電話那頭的神秘人溫溫婉婉的語調相比,和父親對話時,母親簡直就像是在和同事寒暄。

不止一次她差點在父母摔門吵架時大笑出聲:「為什么你們還要湊活著過下去?為了我?真的敬謝不敏。」

這話她到底沒能說出口。但她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和室友那樣,執著地相信成家是一件美妙幸福的事。她並非不相信愛情,她確知父母相愛過,不然性格、追求這樣不同的人為何會走到一起?可人生於感情而言太漫長了。

也因此,她有限的人生經驗里,婚姻就是無止盡的妥協和裝聾作啞,到了最後與愛情沒什么關系。

在大三前的那個暑假,她拖著行李箱再次回校,將越來越令人喘不過氣的家拋在身後。走出海關的那刻,她覺得如釋重負。這帶著罪惡感的輕松感在抵達大洋另一端時抵達巔峰,而後隨著走出到達大廳時接到的一個電話跌得粉碎:

「你奶奶走了。」

父親的聲音里有貨真價實的悲痛,但也有如釋重負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