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七章 再生一個好(1 / 2)

獨家皇後 海的挽留 8079 字 2023-03-14

初夏已至,宮後苑里萬木蔥籠,芳菲斗艷,古柏藤蘿生機勃發,蒼翠錦綉交織映目,輕輕一嗅,即刻便有溫黁清新的花草馨香涌入肺腑,令人心境舒悅,上下通泰。

只是,沈瓊蓮此時卻是完全舒悅不起來。

她今日聽聞皇後出宮省親,仔細思量了一番,決定將早已在胸中勾畫好的事付諸於行。為心中負累壓迫太久,她已經越發不堪重負,早些解脫了也好。只是眼下,她心中仍是不免忐忑。

「沈學士想說什么,直言便是。」祐樘停下步子,轉頭看向她。

沈瓊蓮沉了沉氣,朝著他深深一禮:「陛下請恕臣無狀。」

祐樘微微頷首:「但說無妨。」

「臣前幾日重溫《張子野詩集》,看到一句詞,慨嘆不已,」沈瓊蓮頓了一下,「『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臣想,這或許正是臣如今的寫照。」

「子野詞工巧深凝,意蘊恬淡,時見佳句,尤以描摹物影句最為稱絕,余暇時覽之倒也別有情致,」祐樘淺笑一下,「若朕沒記錯的話,張子野也是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和沈學士是同鄉。江浙山靈水秀,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沈學士離鄉數載,眼下歸期在即,想來若是回歸故里,縱有千千結,也可化為無形。」

沈瓊蓮微微一愣。她方才提到的那句,是北宋詞人張先《千秋歲》里的名句,陛下斷不能不知曉。這句前面兩句便是「天不老,情難絕」,表意更為直白。她特意奏請陛下借一步說話,又口出此句,個中意味已算明晰,陛下卻是作此回應……

沈瓊蓮突然感到心底一片冰冷,手足也跟著發涼。雖然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但料想歸料想,真正面對時,便另說了。

沈瓊蓮緘默的工夫,祐樘繼續道:「想來由於深居宮中多年,朕瞧著沈學士的性子似乎和當初有些不同。若是少了宮中的牽絆和束縛,應當能恢復如初。」

沈瓊蓮從自己的思緒里抽脫出來,神情凝滯一下,微微苦笑:「陛下說的是。」

祐樘眸光流轉間端量她了一番,微微一笑道:「朕一直都分外欣賞沈學士的學識和膽略,還有這一身的傲骨。講一句肺腑之言,莫說你一個女子,便是飽讀詩書的士子,能及得上的怕也不多。沈學士若生為男兒身,便能步科舉入仕,他日定可成就一番功名。朝中直臣有的是,能臣也不在少數,獨具遠見卓識的卻是不多,而融匯以上諸般的,可說只有那幾位朕平日里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朕向來不喜陳詞濫調,朕希望看到的,是振聾發聵的獨到見解。沈學士家學淵源,滿腹錦綉,又生得一身傲骨,委實難得。若就此離宮,是有些可惜。然而,身為女子,總是脫不了嫁人生子,耗在這深宮之中,終歸是虛度韶華。朕雖心懷惜才之意,卻也不能誤人終身。」

沈瓊蓮始終垂眸默聽,滿面沉思。見陛下收聲,她忽然開口道;「臣斗膽,可否問陛下一事?」

見得了陛下的准許,她略一思忖,道:「陛下認為,男女之間,激賞可否變為愛慕?」

「或可或不可。」

「陛下此話怎講?」

「激賞與愛慕原本便不同。或許激賞之後更易生出愛慕,但卻要看賞識的是哪些面。譬如說,正契合了心底里對伴侶的構想,這才能更向愛慕靠近些,否則便只是純粹的激賞。至於愛慕,朕從來不信所謂一見鍾情。一見或許可激起些微心動,但深厚的戀慕之情,卻絕非朝夕間便能生就的。」

沈瓊蓮垂首不語。

「朕記得喬兒和朕說過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祐樘似是憶起了往事,眸光變得甚為溫軟柔和,「契合了心中所想尚不夠,能否戀上一個人,還要看能否在朝夕相伴中,走入對方心里。若能共歷生死、相濡以沫,則此情益堅,彼時,言至死不渝亦不為過。」

祐樘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莞爾道:「朕方才那話實則未說完。激賞能否變為愛慕,還是要分人的。若是心中已有摯愛,便斷難對旁人再生出別樣的情愫。」

沈瓊蓮呼出一口濁氣,面上神色復雜難言。

「自然,那些天性多情的風流之士興許是例外。但朕是不被囊括在這例外里的,」祐樘說話間微微斂容,一雙漂亮的眸子瞬間沉暗,「朕本就非多情之人,或許有時,更是無情冷情。朕此生只求一心一意,別無他念。朕與皇後的這份篤厚深情,不必為外人道。那些背地里說朕獨寵中宮是緣於中宮跋扈善妒的,朕只能說他們實在蠢不可及。朕身為天子,御臨四海,不願之事,無人可迫。」

沈瓊蓮逐漸平靜下來,淡笑道:「陛下對皇後娘娘和後族的厚澤,天下人都瞧得見。那些人怕是沒見識過如此帝寵,難以置信之下便將罪責推給了女子。臣在宮里這幾年,也算是伴隨中宮時日匪淺,臣能瞧得出,皇後娘娘平易賢良,端庄沉穩,是個真性情的女子。」

此刻,她紛亂擾雜的心緒慢慢沉淀下來。此番話並非附和奉承之語,而是她的真心話。她對皇後並無成見,心底里也認為她確配這國母之位。

這對至尊的帝後是怎樣的伉儷情深,她看得很是清楚。她從來不認為陛下對她有意,但她知道陛下是十分賞識她的。柳典賓說陛下待她不同,她只能苦笑。外人或許看不出,但她自己心里知道,那不過是出於帝王的愛才惜才之心。而她唯一寄希望的,正是這份欣賞。

上元那晚,柳典賓走後,她沉思良久,倒是想通了一些事。

既然怎樣都走不通,倒不如選個最簡單的法子,那便是她一早就在踟躕的,和陛下言明。

當然,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其中。

她和陛下在不少地方都甚為相投,再趁著皇後不在的當口,陛下心底里但凡有丁點的松動,面對如此坦誠表明心意的她,必然有所表示。但如若真是半分希望沒有,陛下的態度也正好令她死心。既然一直放不下,干脆地來個了斷也痛快。

陛下方才說得對,她確實越發不像當初的自己了。這般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哪里還有當初灑脫恣肆的樣子?沈瓊蓮暗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起陛下對她方才提問的回答,她在心里苦笑連連。終歸是她看得不通透。亦或者,是她骨子里的倨傲讓她總存著一絲執念,才令她非要撞了南牆才死心。畢竟,明知道流水無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兩個人的繾綣相守背後,或許是另一個人的黯然神傷。

你鍾情的人對你無意,而你根本無法改變。這恐怕是天下間最教人絕望無力的錐心事。

祐樘瞧著沈瓊蓮面上的變化,了然一笑。

他自然曉得沈瓊蓮這「借一步說話」要說的是什么。即使她不來找他,他也要尋個時機問問她關於歸鄉之事,他也好早做應對。

這沈姑娘行事審慎得很,之前一直將心思仔細藏著,他自己本身便忙得緊又對她無意,不會花工夫去揣度她的心思。及至後來開始顯露,她已然離服勞期滿不遠了。沈瓊蓮是聰明人,沒有為此耍什么手段,一直安分做事,他又抱著些惜才之心,思量之下,便沒有采取任何舉措,只等她自己到時出宮,這樣大家都省事。倘若她不願出宮,他再行應對。

只是,這沈瓊蓮縱然膽子再大,卻到底不是喬兒,方才說出那詞句怕已是她坦明心意的極限。她留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他便也沒有完全挑破。

瞧著她眼下的神情,祐樘知道她已然想通了一些事,笑道:「漢有班昭、卓文君、蔡文姬,唐有薛濤、魚玄機,宋有李清照、朱淑真,歷代才女皆是巾幗不讓須眉。沈學士若潛心文墨,未嘗不能與她們比肩。於我大明,亦是幸事一樁。」

沈瓊蓮回神,壓抑地嘆息一聲,笑道:「臣是萬萬不能與這些奇女子相提並論的。臣只慨嘆,有大才者多半命途多舛,觀文姬,觀易安,皆是如此。魚玄機也是凄涼收場,雖才名稍遜,卻是道出了一句千古至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自古女子皆劣勢,一生榮辱苦樂系於夫郎身。文君與相如原為佳配,但相如騰達後便生斷恩之心,文君一首《怨郎詩》字字泣血。縱使易安得遇明誠,也終究逃不過一句造化弄人。朱淑真更是所嫁非人,一生悲苦,怕是到死都不能瞑目。臣無甚大志,讀書賦文只為怡情,宮中幾載,也算是見了世面,不枉此生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了。

祐樘淺笑一下,暗道這女子如今倒頗有些初見時豁達灑脫的影子,也不枉他這一番循循導之。

似是撤走了心中的一大塊磈磊,沈瓊蓮眼下反覺輕松不少。她拜送陛下之後,眼望著他翻飛的衣角在一片錦綉葳蕤間消失,目光逐漸變得悠遠。

陛下似乎是有意引著她想通一些事理。

身為女子,她不得不艷羨當今皇後,到底何其幸哉才能得嫁如此專心一意的夫君,莫說原應坐擁佳麗三千的天子,便是尋常百姓家,能做至如此也足令人稱嘆。

她忽然想起元稹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有些事情,終究只能葬在心底。

「命里無時莫強求。」沈瓊蓮深吸一口氣,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輕聲呢喃道。

廊前檐下日影愈短,不知不覺間便已到了巳時正。

對於漪喬來說,確實是不知不覺。

她昨晚為了籌備今日這一行熬到很晚,今晨又起了個大早,一坐上馬車就開始犯困。想著反正過陣子才能到,交代了隨行的錦衣衛到地方了記得叫醒她,漪喬便簡單收拾了一下,躺在寬敞的馬車里補眠。

這馬車不僅甚為寬敞,減震效果也極好,幾乎感受不到顛簸,她這一路都睡得十分安舒。

百泉其實是一處泉群,因泉出無數故名「百泉」。此間的泉水格外清洌,整個泉群數泉齊涌,噴珠吐玉,聲勢浩大。兩旁古樹蔥郁,綠草茵茵,連天翠色中,精巧的涼亭星羅棋布。百泉湖正由百泉匯流而成。

百泉湖宛若一塊巨大的磨鏡,萬頃碧波中倒映出無邊的天光雲影。百泉書院便坐落於古雅秀麗的百泉湖湖畔。碧瓦飛檐的水榭交錯延伸,水中的通路上,著深色冠服的士子三兩談笑徐行,水榭涼亭中也隨處可見捧卷吟誦的學子。

漪喬望著眼前的景象,暗嘆這書院選址選得甚好,又覺這清明爽潔的空氣里都滲著書香。

她昨晚聽祐樘和她講了一些書院的事,知道古代書院都講究借山水之靈,大多建在深山或水濱,圖的就是個清靜,更益於學子們一心專讀聖賢書,安心做學問。只這百泉書院的選址尤令人稱絕。

在宮里呆得太久,陡然這么一出來,又到了這樣一處坐落於靈山秀水間的清幽學府,漪喬心中倍感舒暢。她下了馬車後,一路賞景前行,權作散心。

來到書院門前不遠處,漪喬停下步子,對其中一名錦衣衛千戶仔細交代一番。那千戶聽畢恭敬應是,對漪喬微行一禮後便朝著大門走去。

為了方便行事,除了因著要運書才備下的寬敞馬車外,其余一律儉素之。隨行護衛的錦衣衛在途經驛站時也換成了清一色的家丁打扮。這些平日里陪王伴駕的錦衣衛如今一身平頭百姓的行頭,漪喬怎么瞧怎么覺得有些違和,總感到他們似乎還帶著幾分官威,於是她方才叮囑那千戶進去後定要放低姿態,好言相商。

她本以為門口那兩名看守會將他攔下來,卻不想那二人只看他一眼,便任他走了進去。

漪喬微訝。她昨晚聽祐樘說,書院流演至如今,其風已越加開化,百泉書院和大多數聲名赫赫的書院一樣,學風開放,師生來去自由,連山林布衣之士亦可入內聞道登講。她原本還將信將疑,如今卻是不得不感嘆明代書院風氣之開明。她轉念一想,心道這或許這也和弘治朝文化繁榮書院興建大盛有關。

坐在馬車里等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千戶才回來。漪喬趕忙詢問里面的狀況,那千戶踟躕一下,垂首道:「回夫人的話,屬下方才見了此處的副山長,詢問一番,得知藏書樓里確實有夫人想尋的書,只是……不予外借。」

這個結果漪喬早已料想到,於是提早做了准備。但見他的神情,想來事情沒有她想得那樣簡單。漪喬微微蹙眉道:「都照我交代的說辭說了么?」

「是的。」

「言辭也恭謹謙和?」

「夫人明鑒,屬下不敢有半分輕忽慢待。」

「他可說了不予外借之由?」

「稟夫人,那副山長說山長不在院中,他做不得主。」

漪喬凝眉:「看來來得不巧。不過……難道用那些珍本做抵押也行不通……」她轉頭望向人來人往的書院大門,滿面沉思。

山長即為書院院長。規模大的書院會在山長之下設副山長,以及多由師長得意高足擔任的堂長、齋長、學長、管干等職。山長與副山長除管轄書院外,也和其他講書一樣,負責教書解惑,因此想要得見並非難事。

她盤算著派人拜謁山長之後好言相商,又有足夠分量的抵押,便差不多能成事了。

但眼下的境況,就有些棘手了、

她好容易出宮一趟,就這么無功而返著實不甘心。

漪喬重重嘆息一聲。

說辭終歸是他人代為轉達的,恐怕言不能盡其意。

「你們在此候著,我去瞧瞧。」漪喬丟下這句話,轉身就朝書院去。

「夫人……」錦衣衛們一時有些無措,一個個面現緊張之色,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攔阻。畢竟臨行前,陛下交代了要寸步不離地護衛著皇後,不能出半分差池。

漪喬的步子頓了頓,但猶豫也只是一瞬,隨即繼續前行。

不出所料,到了門口,她便被攔了下來。那兩名看守難以置信地瞧著她,似乎很是不解一個女子來書院作甚。

漪喬笑道:「煩請為女弟引見副山長大人。」

女弟是明末才女柳如是曾在名帖上用過的謙稱,透露出一種欲與士大夫地位均等的意願。既然這書院風氣開明,不如提前拿來用一用,權且一試。

那兩名看守聞言皆是驚異,互望一眼,一時竟不知何言以對。

「貴院學規中可規定女子不可入內?」

兩人面面相覷,都道:「這倒未曾。」

「那便是了,」漪喬不慌不忙地笑道,「素聞貴院最重聞道舉業而不問出身,想來不會拘泥於那些俗禮。」

其中一看守皺眉道:「但女子入書院實在不成體統。」

「若非確有要事,也不會行此無奈之舉。還望行個方便。」

見這二人似有所松動,漪喬眸光暗轉,不動聲色地繼續道:「通傳時便說來人與西涯先生有些淵源,手中有些稀世的珍本,願暫托放於貴院。若副山長大人仍是不見,那便罷了。」

二人驚疑不定道:「西涯先生?!」

漪喬微笑頷首。

二人重又打量她一番,只覺面前女子不光姿容絕佳,氣度更是端庄沉斂,方才所言不似妄語。

漪喬正琢磨著還要怎樣才能說動眼前這二位門神,忽見其中一人和另一人交代幾句,隨後便應了下來,入內通傳去了。

她暗暗松口氣,心道還是李先生面子大。

西涯是李東陽先生的號,而李東陽正是祐樘青宮時的授業恩師。如此說來,她方才那話也不算是騙人,漪喬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安慰。

她雖然從不過問朝政,但在自家皇帝陛下的長期熏陶下,對朝中一些重臣的事還是有所耳聞的。

祐樘對於當初給他做過東宮侍講的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位先生一直都甚為禮待器重。三位先生里,資歷最老的劉健已經入閣,剩下兩位可稱替補閣老。

成化末時李東陽因丁父憂守孝三年,後守制期滿,除服回歸之後便立得升遷。這幾年李先生更是一路平步青雲,屢受拔擢。弘治三年跟一眾重臣一起被欽點為殿試讀卷官,今年更是直接被委任為會試的兩大考官之一。

當然,若僅限於此,她今日也不會想到用李東陽做幌子。她會如此,皆因為這位李先生還有個身份,那就是德高望重的文壇泰斗。

她常聽祐樘感慨,他這位恩師不僅是個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更是學壇的鴻儒巨擘,一篇一詠,皆流播四方,膾炙人口,門下弟子無數,主操文柄,為蔚然大宗也。

這樣一位泰山北斗級的大儒兼帝師,走到哪里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何況李先生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又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此時書院的創設原就多半為了科舉,連講書先生們大多都功名在身,想結交西涯先生的定不在少數。她方才還擔心那兩名看守不信她的話,直接把她趕走。

不過待會兒若是進去了得把李先生撇清楚才行,畢竟他接連兩次參與主持科考,身份敏感,回頭給他惹麻煩就不好了。

思及此,漪喬倒是忽然想起了唐伯虎那樁著名的科場舞弊案。那案子,好像是發生在弘治朝?如果沒記錯的話……不過都沒聽說,應該是還不到時候……

她正兀自回憶著那少之又少的弘治朝歷史知識,忽見那個方才進去傳話的看守領著一個人回來了。

「夫人請隨這位馮典謁去。」那看守朝著身邊那人攤了攤手掌。

漪喬聞言松了口氣,點了一名錦衣衛把馬車上的一個書篋抬下來,又帶了兩名隨行,和她一起入內。

百泉書院不僅外景怡人,書院內景也是雅致秀美之極。滿庭花木扶疏,奇石錯疊,甚至還移栽了一小片鮮嫩秀拔的翠竹,令人見之便覺清新怡神。

漪喬邊走邊不動聲色地細細觀察,只覺這書院規模頗大,房舍齊整,排布規矩。過了祭祀列賢的先賢祠便又是一進院落,中間是講道堂,左右各有四排房,看起來像是學子們的住處。

她瞧著這些房舍和三兩結伴研討爭辯問題的學生們,不由想起了自己那恍如隔世的校園生活。

其間有不少路過的士子,看到她俱是面露訝異。漪喬暗道她這一路可是賺足了回頭率。

「哎哎!楚兄楚兄,你說這回的考業要從《唐鑒》里出策論題,是不是真的啊?說清楚了再走啊……哎呀!」

漪喬正跟在那典謁身後觀景,卻不想突然沖出來兩名儒生,一追一避間竟朝著她這邊撞過來。隨行的錦衣衛當下便是一驚,空著手的兩人閃電般掠過去將那兩名儒生重重推搡在地,鐵青著臉大喝:「放肆!」

在場眾人皆是一愣,那兩個結結實實栽了個跟頭的儒生也傻了眼。

漪喬按了按眉心。命兩名錦衣衛先退回去。

那位馮典謁看了看地上兩個學生,又瞧了瞧方才出手的兩名家丁模樣的練家子,心里雖是對二人出此重手有些不滿,但到底也是自己這邊的人失禮在先,況且能擺出這樣的陣仗,眼前這女子怕是來歷不凡。

「你們兩個這樣魯莽,像什么樣子!小心我稟明夫子,重重責罰你們!還不快起來,給這位夫人賠不是!」馮典謁瞪著還傻在地上的兩人道。

那兩人身上大概有些擦傷,齜牙咧嘴地爬起來,跟馮典謁告了饒,轉過來要跟漪喬賠禮。

漪喬擺手道:「不必了,二位也非有意,下回注意些便好。」

馮典謁見她也不計較,舒了口氣,打了個圓場之後繼續帶路。

漪喬剛走幾步,便聽方才那兩名儒生略略壓低的對話從身後傳來。

「楚兄方才怎么沒瞧見那么一行人?害得我也跟著撞上去。」

「若非何兄一直逼問,我只顧著躲避,怎會如此?我早說了考業的題目出在哪些書里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何兄還一直嚷嚷,回頭夫子曉得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唉,我也是怕考業太差又被夫子訓斥……不過今兒個是怎么了?先是來了個神醫,這眼下又來了個好像有些來頭的女子。」

「兄台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多看會子書是正理,不然何兄今日的日課簿上又不好看了……」

……

漪喬原本不甚在意,但驟然聽到「神醫」二字,卻是禁不住上了心。只是這二人之後並未再言及,且對話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由於祐樘的緣故,她如今聽著見著什么可以助她渡劫的便下意識地留意。

神醫……神醫?

既然她一直懷疑歷史上明孝宗的駕崩和身體狀況有關,那么若尋得一妙手回春的神醫,對她改變祐樘命數的事豈非助益頗多?

漪喬頓時眼前一亮。

只是,不知那儒生口中的神醫是否名副其實。

漪喬正盤算著等借書事了之後想法子見見那傳說中的神醫,便聽馮典謁道了一聲:「夫人,到了。」

漪喬抬頭見一名長須老者正在訓斥一學生,疾言厲色間說什么這幾日的日課簿居然作假,如此偷奸耍滑著實可恨雲雲。

日課簿顧名思義,是書院里學生們每日所做功課的記錄,人手一份。每日或看經書若干,或讀論、策、表若干,或溫習夫子所授書目若干,都要如實記錄在內,山長和副山長會不定時抽查。

漪喬暗笑,這位仁兄這幾日怕是納涼補覺去了。

那副山長見客人到了,壓下怒氣讓那學生先退下,隨即走上前來和漪喬寒暄了幾句。

副山長看了眼漪喬身邊那名千戶,略作猶豫,開口道:「方才來借書的便是夫人的家奴?」

漪喬點頭:「借閱之事,還望副山長大人能答允。」

「這個……」

「為表誠意,特將抵押一並帶了來。」漪喬話音一落,朝著其中一個錦衣衛使了個眼色,那錦衣衛即刻將書篋打了開來。

那老者瞧著里面躺著的東西,便是一愣。

「書篋內陳一整套袁宏的《後漢紀》,是宋代槧本,內有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位大家的手評。這書套也是精工細制的,上面以古錦玉簽為飾,」漪喬微微一笑,「底下還有一套完好無損的《東坡集》,也是宋刻本,曹訓的舊本。北宋末年蘇集被禁毀。南宋方才弛禁,流傳至我朝的宋本可是不多了。這兩套古籍如何稀世難得,副山長大人是行家,自是不必多言。」

其實若真要她仔細說道說道這些珍本如何稀世難得,她還確實有些為難。畢竟她既非專業的藏書家,又非古代嗜書的文人,並不懂行。這兩套書是祐樘幫她准備的,那些介紹也是他說與她聽的,她為了應急,當時便暗暗記了下來。

但她流露出的自信倒是實打實的。她能看得出祐樘很是寶貝這些書卷,她充分相信自家皇帝陛下的眼光。

「拿這些做抵押可否?」漪喬看到那老者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適時地笑問道。

副山長聞言踟躕道:「聽聞夫人頗好玄道之學,才四處搜書?」

「是的。」

副山長目露疑惑:「夫人從京城趕來,又不顧世俗禮教前來書院,還以稀世珍本做抵,值得否?」

漪喬淡笑道:「女弟得一高人點化,此後便尤其崇道。」

副山長頷首道:「原來如此。」

方才她那屬下來時,他聽對方說他家夫人有稀世珍本願做借閱抵押,心中並不相信,也不以為意。他自認見多識廣,沒有多少善本入得了他的眼,何況一個女子手里能有多好的珍本?眼下正好山長不在,這事也確實不好辦,於是便果斷推掉了。然而,方才聽看守一番描述傳話,他才覺這來客怕是不凡,這才讓典謁將她領進來。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方才聽人捎話說,夫人和西涯先生有些淵源?」

漪喬垂眸笑道:「拙夫乃是西涯先生門下弟子。」

副山長驚道:「敢問是西涯哪位高足?」

漪喬嘴角一勾:「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

三名錦衣衛眉角一跳,默默面面相覷。

漪喬見那老者面現失望之色,繼續道:「實不相瞞,打出西涯先生的旗號也不過是為了能見到副山長大人。其實……西涯先生根本不認識女弟。還望副山長大人莫要見怪,這也是無奈之舉。」

副山長嘆息道:「罷了罷了……不瞞夫人說,此間的山長便是謝鳴治謝先生,和西涯先生是舊友,老夫原以為夫人的親故里也有西涯先生的故交。」

謝鳴治,李東陽舊友……漪喬在腦海中搜索一番,依稀和一個名字對上了號——謝鐸,鳴治應當是他的表字。這人她了解不多,只聽聞學問不錯又甚喜藏書,因年事已高兩年前便致仕歸鄉了。

「說起來也是不巧得很,鳴治先生因家中突生變故,前日剛回了浙江故里,」副山長的目光在書篋上定了定,面露難色,「藏書樓里的典籍只准在本院閱覽,若是外借,必需山長親自點頭,十幾年來規矩一直如此。況,鳴治先生本身便富於藏書,這院內藏書樓里的典藏,有半數都是出自他的私藏。夫人雖誠意十足,但欲外借不說,卷數又過於大宗,老夫實在是為難。要不然……夫人留下府址,等鳴治先生回來應允了,老夫派人將夫人要的書送到府上,夫人到時再給抵押,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言外之意就是,他私自借出去了將來若有閃失便要他一力承擔,他不敢擔這樣的風險。

漪喬見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知道再逼迫下去只能是強人所難,嘆氣道:「副山長大人的好意心領了,府址著實不便相告。只是不知,山長何時歸來?」

「約摸要三個月。」

「那就三個月後再來拜訪好了,」漪喬正欲告辭,想了想又道,「可否引女弟往藏書樓一觀?」

那副山長點頭應下。

漪喬拿著藏書樓的書目大致對應翻看了一番,覺得此處所藏於她而言還是很有價值的,沒准兒里面就有藍璇的線索。只可惜她來的不是時候,要三個月後才能來取書。

漪喬不由哀嘆一聲。

不過想到眼下可以回宮了她心中也甚是愉悅,畢竟這大半日沒見到他們爺兒倆,她還真是頗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