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九章 病貓變老虎(2 / 2)

獨家皇後 海的挽留 9312 字 2023-03-14

他神情微微一滯,似乎是沒想到她現在的臉皮已經這么厚了。他心里正氣著,不想搭理她,但她好似已經全然忘記了他方才那待要發作的架勢,不住扯著他的袖子撒嬌。

他很想如方才那般虎著臉再嚇嚇她,然後開始跟她好好算賬,可目下單只是聽著她的溫聲軟語,他那股心頭氣就怎么都發不出來。

其實自他進來看到她醒來之後,他的情緒就幾起幾伏,好幾回都想照著心里預想好的那樣正正經經跟她算算賬,但只要一看到她那病歪歪的樣子,他就總發作不出。

漪喬見他似乎不為所動,撇嘴道:「你不會是嫌棄我剛吃過東西吧?我擦嘴了啊!還是你幫我擦的!快點,別不好意思嘛……」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不好意思,但她決定裝傻——萬一他被她磨得沒法子就不跟她計較了呢?

她看他站著不動,一面觀察著他的神色,一面故意「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不肯,那這葯我不喝了!」

祐樘回轉過身,看了看還剩下一半的葯汁,略一踟躕,最後定睛望向她。他生生盯了她半晌,又沉默片時,忽而開口道:「你知錯么?」

漪喬睜大眼睛,驚喜道:「你跟我說話了啊!」

他見她只顧著興奮,完全忽略了他的問話,不禁面色一沉,又問了一回:「你知錯么?」他確信她能聽懂他指的是什么。

漪喬似乎此刻才聽清楚他說的什么,連連點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這樣乖順的態度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他狐疑地打量著她,正欲說話,卻被她打斷道:「我身上的衣服是誰給換上的?」

他回道:「我。」

漪喬笑得眉眼彎彎,湊近道:「那我原來那身衣裳是誰給扒……脫掉的?」

「我。」

她見他一本正經地回答這種事,忍不住捂嘴笑了笑,隨即又想起一事,干咳一聲道:「那個……我當時太激動了……」

「確實。」

漪喬聽他這樣說,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比較關心一點:「當時……沒別人看見吧?」

「多的是。」

漪喬一驚:「不會吧?!那我怎么回來的?」

「我抱你。」

漪喬瞪他道:「別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是多不想搭理我……」頓了頓,又繼續問道,「那我為什么什么也不記得了?」

祐樘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倏忽之間又沉了下來:「你還有臉問。」

漪喬心里一咯噔,被他這話說得瞬時緊張起來,小心探問道:「我……那個……難道我傷著你了?」說著便禁不住往他身下瞄。又不由想,莫非他生氣也是因為這個?

他早在瞧見她方才那神色時便知她想歪到爪哇國去了,如今見她又窘迫又忐忑的樣子,這才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都昏過去了,怎么傷我?」

漪喬一愣。

「當時我剛走過去,你便昏過去了,當然不記得怎么回來的。」

漪喬忽然像當場拿賊似的一把拉住他,道:「那你脫我衣服干嘛?」又小聲自語道,「都把我扒了還一本正經給我板著臉……」

他倏然斂容道:「你不僅左手上有刀傷,左右膝上還分別有一大塊淤青。」

漪喬愣了一下,忽然收起了玩笑之色,低頭不語。

原來他是為了檢查她身上的外傷。

「誰讓你看的。」她抿抿唇道。

「你左手纏得跟粽子似的,我怎知你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傷,」他一臉理所當然,「正好趁著你昏睡,就仔仔細細查了查。」

漪喬瞪大眼:「仔仔細細?!」

「有什么不對么?」

好像確實也沒什么不對。

漪喬無言以對,垂著腦袋絞了絞被子,又問道:「那你的袍子為什么會在我被子里?」

「你昏迷前死死揪住我的衣袍,怎么拉都拉不開,我又不好硬來,索性將袍子脫了。」他目光沉斂,說話時望她的眼神極端復雜。

她當時人雖處於昏迷中,但手卻一直不松,仿佛被一股根深蒂固的執念支撐著,那樣子就好似溺水之人緊拽住唯一的活命稻草一般。

他見她陷入緘默,便將話繞了回去:「你還沒告訴我你膝蓋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漪喬想到這個,耳旁就回響起「咚」的一聲悶響。

那淤青應該是她被勸去碧雲寺齋醮那會兒,知道了真相,在巨大的打擊刺激之下沖入祐樘那輛馬車,因為站不穩,雙腿一軟跪倒下時磕出來的。

當時不覺得,現在想想那「咚」的一聲就覺得……真疼啊。

不過這位置磕得也是寸,不偏不倚,正中膝頭,她今早沐浴時瞧見了還忍不住笑了笑。

知情的不會覺得什么,這不知情的還不以為那是……

思至此,她趕忙跟身邊這個不知情的解釋道:「這個……這個是我……是我跪你跪的……」她當時腿腳發軟,那一摔直接撲跪到了他面前。

他端量著她,道:「跪我?難道你把我供起來了,日日跪拜不成?不過為何這回跪出的淤青這般嚴重,你以往跪我也沒跪成這樣。」

他最後那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的話,讓漪喬霎時紅了臉。她感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燙,只好岔題掩飾道:「就是把你供起來了,怎樣?哎,我那苦葯湯還沒喝完呢。」說罷,噙笑將嘴唇往前湊了湊。

祐樘自然是相信她的,不會將那淤青的成因往別處想。他能看得出那淤青是重擊之下磕出來的,聯想到她如今這般虛弱的光景,要推測出她到底是怎么跪他跪的,並不難。

他當時看到那淤青時,沉默了許久。

玉雪瑩潤的肌膚上多出兩大塊青紫,實在觸目驚心。尤其她因病消瘦了不少,兩片青紫橫在突出的膝蓋骨上,瞧著都覺可憐。

他給她查完傷後,又拆開了她手上的紗布。她左手上的傷已經愈合,但傷痕猶在。從傷勢來看,那一刀劃得又狠又干脆,而且自角度看來,還是她自己下的手。他大致能猜出她為何會自殘,那種超越身體承受極限的痛楚連他都無法忍受。不用疼痛來刺激,於她而言確實很難堅持。

他經歷過,因而他很清楚。

但也正因他經歷過,所以他絕不願讓她再去經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重新幫她包扎好的。他給她塗了祛疤的葯膏,過不了幾日,那傷痕就會被除下去。

但淤青和疤痕都可以消散,她的身體也可以慢慢恢復如初,他心里卻梗了一根刺。

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妻子,如今一身傷病。

他不願看到的事,最終仍舊發生了。

他縱然對妻兒再是不舍,也絕不希望她賭上性命去換取重逢。

他心緒翻覆,低頭見她還笑著跟他撒嬌,當下綳起臉,趁她不備時使巧力將手臂抽了出來。

漪喬一怔,剛要譴責他又要跑,回頭卻見他拎來一面菱花鏡,徑直遞給她。

漪喬有些不明所以,撇了撇嘴,道:「干嘛?我臉上有臟東西嘛?」

他不語,只將鏡子又往前遞了滴。

漪喬接過來,對鏡一照,當即驚呼道:「你卸我妝!」

他站在一旁對她的驚呼無甚反應,只微微沉容道:「不卸掉也不知你臉色這樣差。」

他原本只是想著她醒來要用膳喝葯,先擦掉了她嘴上的胭脂。又想起她說帶妝睡下不好,就命婢女全幫她卸掉了。

也是卸掉之後,他才瞧見她本來的蒼白面色。他守在床前看了許久,越看越氣。

漪喬瞧著鏡中面容憔悴的人,又想起他自她醒來後的態度,忽然感到有些沮喪也有些委屈。她神色黯淡下來,將菱花鏡倒扣著往床上一擱,趴下來把臉埋進被子里,悶悶道:「你嫌棄我。」

祐樘不意她會這樣說,面色凝了凝,道:「你在想什么,我是想讓你瞧瞧你把自己折騰成什么樣子了。都這樣了,竟還跟我嬉皮笑臉的。」

漪喬不聽,把臉別過去,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事實上,平心而論,她如今這樣子其實並不難看。她底子太好,即便氣色差,那也是懨懨纖弱的病美人。但她在他面前一向都是明艷逼人的,即使成親多年,她在這上頭也始終分外注意。

所以她眼下心里有點別扭。但也只是別扭,並沒真的覺得他嫌棄她。她之所以那樣說,是藏了點小心思的。

祐樘見她轉過臉不理他,輕輕嘆息一聲,在床沿上坐下,要將她拉起來,可她往後掙了掙,不願配合。他又試了幾回還是不行,索性攬著她的腰將她連人帶被子抱到了他懷里。

漪喬象征性地掙扎了幾下,然後就很干脆地放棄了抵抗,卻依舊不理他。

「我怎會嫌棄你,你今日怎么總想偏,」他在她耳旁溫柔吐息,嗓音低緩,「我是心疼你。何況,我可是連你更丑的樣子都瞧過了。」

漪喬聽著前頭的話原本很是受用,最後一句卻讓她愣了一下。她本要沖口問她什么時候比這還丑了,但又不想破功,便憋了回去。

她仍然不理會他,卻默默在心里回憶著她到底什么時候比眼下還難看。

他又將她擁緊了些,輕聲咬耳朵道:「不是嫌葯苦么?」

漪喬的心跳倏地砰然加快。

他扳著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著他,繼而兩手環過她的腰,慢慢低頭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相貼的一剎,兩人都是一頓。

他抬眸凝睇她片晌,微微側首,蜻蜓點水似的在她唇上輕觸幾下,旋即開始細細吻她。

先是親昵的廝磨,隨後是輕柔的吮咬,繼而緩緩描繪她的唇形,探舌入內。

他的吻好似春風里的柔絮,和著春暉的暖一同落入她心里,拂得她心尖兒發顫。

她任由他擁吻著,眼神逐漸迷離。

她仿佛看到許多往事在眼前交織錯疊。初遇,大婚,患難,相依,離散,重逢,相守,死別。最後所有的畫面都模糊消逝,只余春陽芳菲里的那抹身影。

漪喬被他吻得有些發暈,一時間完全無法分辨她是否置身夢境。

她實在怕這一切都是虛幻的夢,怕等她醒後發現她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她呆愣著迷茫了片刻,惶惶回神,定睛看去時,對上的便是他滿蘊疼惜的眼眸。

繾綣情殷,溫柔入骨。

倏忽之間,她感到自己仿似泡在溫暖的春水里,所有的恐慌不安都正在被慢慢撫平,心口那道瀝血的傷也在漸漸愈合。

從今往後,所有她害怕的,都將消於無形。

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懼怕。

陌生又熟悉的激流在體內霍然奔涌竄散,漪喬突然抬手擁住他的脖頸,熱烈回應他。

開始時還只是回應,俄而,她便徹底反客為主,吻得急切而忘情。她一手勾著他的脖子,一手緊緊抱住他,身子一惻,便將他往床上推。

這回十分順利,一推就倒。

她急促喘息幾下緩了口氣,俯身壓在他身上,繼續深吻。不一時,她開始不滿足於糾纏他的唇舌,將綿密熱烈的吻延展到他的臉頰、額頭、脖頸,然後繼續往下。

他的衣袍上帶著若有似無的花茶香,她猜測方才她喝的茉莉花茶應當是他親手烹煮的。他精於烹茶品茶這類雅事,但她適才喝茶喝得太急,一點也不雅,實在糟蹋了那壺好茶。

但那又如何,他的人都是她的。

漪喬混混沌沌想著,低低一笑,伸手去扒他的衣袍。

她的發髻早被拆了,滿頭青絲如綢緞似流水,隨著她的動作隨意垂瀉下來,時不時掃過他的面頰,帶起陣陣難言的酥-癢。她身上的寢衣也沒有系,方才那一番激吻早就令她的衣襟半敞開來,內里風光半遮半露,雪肌瑩潤玉峰飽滿,撩人眼目,勾人心魂。

祐樘呼吸漸重,眼眸幽微。他一手扶著她的腰以防她從床邊滑下去,一手按住了她的手。

漪喬目露疑惑,正要發問,忽覺一陣天旋地轉。等再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被他反壓在了床上。他埋首在她頸間,灼熱的氣息燙得她渾身戰栗。

她身上掛著的衣服有等於無,這樣被他壓在身下,感官便異常敏感,體內熱火迅速燎原。她情難自抑,抬手捧過他的臉,肆意索吻。喘息間隙,她動情低喃道:「我好想你……」

他撫了撫她凌亂的發絲,眸光若水。

她感覺體內有什么正在復蘇。倏而,她抿唇一笑,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耳旁軟語道:「把靴子脫了。」

他沒有依言照做,只低頭像方才那樣溫柔吻她。

漪喬嗔瞪他一眼,見他不予配合,想奪回主動權,但她原本便虛弱,又被他吻得渾身發軟,連骨頭都酥了,此刻倒是真正的嬌軟無力。

但或許也不是真的使不出力氣,如果她身上壓著的是巴圖蒙克,她覺得她即使不吃方才那頓飯,大概也能跳起來再揍對方一頓。

不過,巴圖蒙克……

漪喬想起一事,神色一滯。

恰此時,他從她唇瓣上離開,低聲道:「去喝葯。」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又透著說不出的溫柔誘哄,漪喬聽了不但更不想喝葯,反而緊摟著他不肯撒手。

他垂眸覷著她,又道:「先去喝葯。」

只多了一個字,便添了道不盡的微妙意味。

漪喬當即松開他,一坐起來就端起床頭邊小幾上的葯碗,將黑乎乎的苦汁子一飲而盡。

一氣呵成,毫不含糊。

她覺得她這動作一定看起來十分豪爽,大約不像是喝葯,倒像是干了一碗酒。

也就是在她干掉了那半碗葯時,她決定暫且不在這個時候將巴圖蒙克那件事告訴他,不然多煞風景。

她將空碗往幾案上「啪」的一擱,轉回頭便又抱住了他。她將他壓倒在被褥上,嘴唇在他脖頸間流連片刻,遇著阻隔,便又去扒他衣服。

「你方才說你知錯了,那你知道錯哪兒了么?」

頭頂上突然傳來他的發問,然而她正意亂情迷,腦子都是混沌的,只含糊道:「什么知錯……」

他眸光一轉,一把按住她亂動的雙手,面色逐漸換作嚴肅,道:「你方才其實答非所問對不對?」

他態度的陡然轉變令漪喬登時清醒了一半。她這才想起她方才耍了點小聰明,在明知他意所指的情況下,回答的卻是另一件事。的確是答非所問。

她有些心虛,遂趴在他胸前撒嬌道:「等會兒再說嘛,你干嘛非要……」

「你方才說的是哪件事?」他打斷她的話。

漪喬不想回答,但她停頓的當口他已然翻身坐起,她心覺不妙,忙老實道:「說的是我想歪的那件事……我以為我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

她看他已經在整理衣袍了,便要去拉他,可手剛伸出去,他就站了起來。

她急道:「你生什么氣啊!」

他回身看著她,正色道:「你知道我當時問的是什么。」

漪喬低頭咬咬唇,一時左右為難。若說不知道,他斷然是不信的;若說知道,她又不認為自己有錯,要她向他低頭她實在心不甘情不願。

祐樘瞧見她糾結的神色,便將她心里的想法窺了個七七八八。他眸光微閃,稍立了會兒,轉身便走。

讓她仔細想想也好。

漪喬見他又要跑,又氣又急,沖著他的背影大喊道:「你……」

剛喊出一個字,她就忽然不知道接下來要怎么接了。

你敢走試試!——這話說出來是霸氣,但是……他好像完全沒有止步的意思啊。

你走了就別再回來!——這話算是女人的常用語,聽起來硬氣,可實際上話外音是「你敢不回來試試!」

漪喬還沒想好到底怎么說,他就已經施施然走了。

她忽然覺得沒准兒他剛才是故意的,她要是不服軟他就在這會兒卡她。不然他為什么都不肯脫掉靴子。

不厚道!

漪喬一口悶氣沒處撒,撈來床上一個大迎枕捏了捏,覺著挺軟和,便對著捶了幾下。可她仍不解氣,又把這迎枕舉起來,將之當成他的臉——雖然他的臉實在沒這么大——使勁揉捏拉扯。

她一面蹂-躪那枕頭,一面氣鼓鼓地想,看你晚上還不來!不把我哄得高高興興的,休想讓我再理你!

正在被隔空捏臉的人此刻卻是一臉淡定平靜。從她屋內出來後,他便一邊徐徐踱步思量事情,一邊看著沿途花明柳媚的春景朝著廳堂走去。

在廳堂內坐著說話的朱厚照和朱秀榮一見他進來,頓時興奮喊道:「爹爹!」嘴里喊著,當下便迎了上去。

祐樘拍了拍兩人的背,微微笑道:「你們先去別處轉轉。」

兄妹倆回頭看看身後穩坐喝茶的兩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便笑著結伴出去了。

青霜道長放下手中茶盞,笑道:「公子真的不說?」

祐樘面色微冷,道:「我說了,我不知。」

青霜道長長嘆道:「貧道如今真是里外不是人。公子縱然惱貧道將那法子告訴令閫,但結果終歸是好的,公子看在這個份兒上,是否也消消氣?況且,公子想想,若是貧道當初也對公子守口如瓶,公子還能……」

祐樘抬了抬手,截斷他的話;「不必說了,我再說一遍,道長想知道的,我並不知曉。」

青霜道長喟然嘆息,又笑道:「公子說公子自己也不知是緣何回返的,但貧道卻有一個猜想,等公子氣消了不妨來與貧道探討探討。」

祐樘忽而笑道:「道長猜的是什么?」

「令閫,」青霜道長笑道,「還是令閫之功,但淵源卻在公子身上。」

祐樘沉思少頃,輕嘆一息,終是道:「道長請回吧,我不欲與道長再提這些。不過此事細究起來,興許誰都沒有錯。道長是方外之人,這些紅塵俗事原也不該叨擾道長的,道長已經盡心了,我不怨道長。」

「公子客氣,不過公子能想通便好,」青霜道,「公子不想再提那些事,那論道可乎?」他現在非常好奇眼前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奇遇,奈何對方不願多說。不過,與他談法論道或許也能窺見一二。

祐樘微微頷首,道:「改日自當拜會。」

青霜這才放心笑了,行禮告辭。

「雲公子也有話與我說?」祐樘平靜望向一旁一直未曾出聲的人。

墨意又將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起身往前慢行幾步,吐出兩個字:「算是。」

「實際上,」墨意繼續道,「我主要是來看看那道士是否在胡謅亂說。我不怎么信卦象簽文這些,也一直認為小喬是悲傷過度病急亂投醫,如今看來,這世上確實有些東西是無法解釋的。」他瞧著他,面色忽而一沉,「她險些為你而死。」

祐樘緘默俄頃,道:「我知道。」

「這一兩年間,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為留下你的遺體不斷跟兒子爭執對峙,去看你應了她卻沒能成行的地方,毅然決然賭上性命去換取你回來。後來身體垮了就每日抱著你送她的那把琴打譜子,最後連譜子也打不了了,整日整日卧病在床,命都去了一半。」

墨意往前提了兩步,盯著他:「我們都認為她是中了邪,可她從未有一日放棄。我敢打賭,她為你做的這些都不會向你提起。不要跟我說即使她不說你也知道,你當然可以去查,但從旁人口中聽來的終歸是打了折扣的,你沒有親眼看到她那時候的樣子,就永遠不會知道她經歷了怎樣的苦痛,不會知道她為你做到了何種程度。」

祐樘眸光微斂。

其實他可以體會到她的苦痛,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事,但是這些不宜也不必說出來。

「小喬跟我說她覺得是她害了你,心里一直都很自責,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個說來話長,雲公子沒必要知道。喬兒受的苦我能約略知悉,日後自然會好好補償她。」

墨意點點頭,又道:「她身體虧損得厲害,你找人幫她好生調調。」

祐樘見他眼下有淡淡淤青,連眼中都是血絲,猜到他大約是為了漪喬的事奔波勞碌累的。

祐樘倏爾笑道:「我回頭一定送雲公子一份大禮。」

墨意方才瞧見他打量的目光,便知他看出了他對漪喬之事的上心,目下忽然說出這么一句,便讓人疑心是譏諷,可他的語氣卻十分真誠,神情也自然。

墨意微微蹙眉道:「不必,無功不受祿。」

「若真要論起這個的話,雲公子可是有功的,不過是從前的功。我想連帶著這回的人情一並還了也不錯。」

「你指的是鹽法改革那件事?那件事我會參與也是存了私心的,不必還。」

祐樘淺淺笑道:「雲公子等著收禮便是。」

雲家與他打了多年交道,墨意也對他有大概的了解。他看他目下這般言辭,心知他的確沒有惡意,再做猜疑便是小人之心了。

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樣說。而且,他要送他什么?

墨意說完了他最想說的話,之後也沒和他寒暄,正欲告辭時,又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他,勾唇淡笑道:「我有件事要去問小喬,你不會攔著我吧?」

出去轉悠了一圈的朱厚照兄妹倆回來時,就瞧見自家爹爹坐在玫瑰椅上兀自喝茶。

兄妹倆至今都沒從巨大的驚喜錯愕之中回過味兒來。

晌午那會兒,朱厚照原本是著急忙慌來這里尋母後的,可一來就瞧見了驚悚一幕。他看到自家爹爹立在眼前,以為是顯靈了,當即跪下磕頭,忙說自己最近沒有淘氣,讓爹爹放心回去。後來才發現他看到的是人不是鬼。他愣了好半晌,然後撲上去抱著爹爹痛哭了一場。

爹爹一直教育他要做心性堅韌的男子漢,他也確實是那么做的,爹爹走後,他一力扛起了自己的責任,認真學著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可他也不過是個十六七的少年,驟然重見至親,所有的委屈便全涌了上來。

後來朱秀榮也被叫了來,兄妹倆便抱著爹爹哭作一團。

如今朱秀榮再看到爹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撲跪在爹爹懷里啜泣。朱厚照見狀,朝著妹妹做了個鬼臉:「這么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兒似的。」說著話,卻也撲上去抱住爹爹哭訴委屈。

祐樘轉頭看了兒子一眼,道:「不准哭。」說罷,又低頭繼續溫言安慰女兒。

朱厚照瞪大眼,不平道:「為什么差別這么大,我也是親生的啊!」

祐樘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今日已經彈了好幾回了。」

朱厚照小聲道:「那兒子也是到了傷心處啊!」

祐樘安慰完女兒,讓她先去找漪喬。等榮榮走了,他回頭就看到兒子一臉揶揄地看著他。

「說起母後,兒子想起來了。兒子和榮榮方才拐到母後那里時,母後已經起身了。剛說了沒一會兒話呢,就瞧見雲伯伯來找母後,母後看到他還挺高興的呢,」朱厚照賊兮兮地笑道,「爹爹猜雲伯伯如今走了沒?」

朱厚照見爹爹只是喝著茶,不由道:「爹爹不擔心?爹爹不在的這段日子,兒子可是一直操著心呢。」

「那你覺得你母後會被他搶走么?」

朱厚照堅決搖頭:「不會!」

「那不得了。」

「可總還是覺得……」朱厚照撓撓頭,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爹爹和母後置氣了?」

祐樘轉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們去看母後的時候,母後那臉色黑得不得了,任誰都能看出母後生著氣,」朱厚照抬起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如今放眼全天下,能惹母後敢惹母後的,也只有爹爹了。」

朱厚照見爹爹猶自垂眸慢慢呷茶,似乎是在聽著他說話也似乎是在想事情。朱厚照忽然賊笑一下,繞到爹爹面前,彎著腰直往他臉上瞅。

他見爹爹抬眼看過來,遂嘿嘿笑道:「兒子看看爹爹臉上有沒有傷。」他說著話直起身,自己想想自己哈哈笑笑,「兒子聽說,有些人家的夫人跟夫君動起氣來就喜歡往臉上抓,弄得夫君都不敢出門,被人問起了也只說是貓撓的,哈哈哈……」朱厚照笑得前仰後合,「回頭爹爹臉上要是也多了幾道,兒子絕對不問!哈哈哈……」

祐樘將茶杯往桌上一擺,挑眉道:「我看起來很像懼內的?」

「沒有沒有,哪里是像……」分明就是啊!

朱厚照樂呵呵在心里接了後半句,隨即又趕忙道:「爹爹不也說,懼內也常常意味著愛妻寵妻嘛!所以爹爹也不必糾結於此……」

「你回去之後找個由頭,吩咐下去,」祐樘忽然打斷他的話,正色看他,「讓各衙門將最近兩年的要事都匯總一下呈上來,尤其是六部、六科、大理寺、都察院這些。另外,這兩年各地的夏糧秋糧收成情況和各稅種征收情況額外總成一份。」

朱厚照怔了一下,待他說完才回過神,道:「爹爹這話轉得也太快了……」他明白爹爹什么意思,見說起正事,便收了些嬉笑之色,「爹爹要六科和都察院匯總干嘛?那群人只會見天兒挑刺找茬兒噴口水,煩死我了。」

「六科給事中跟都察院那幫御史有時候也不是亂噴,縱使是亂噴,多半也摻和著派系之爭,」祐樘略作沉吟,復又看向兒子,「不必太急,讓他們慢慢整理。另外,長哥兒不要多想。」

朱厚照愣了愣,意識到爹爹的意思,斂容道:「兒子怎會猜度爹爹。其實……」他踟躕片刻,「兒子想將皇位還給爹爹,爹爹更適合當皇帝,爹爹可一直都是兒子的主心骨……」

他見爹爹面色沉凝,趕忙繼續道:「爹爹聽兒子說完,兒子不是推卸責任,兒子只是覺著自己好像真的欠火候。母後說得對,兒子沒經歷過什么風雨,歷練太少。因為爹爹的意外,兒子才突然接手皇位的,真的是措手不及。何況,爹爹不是原本在籌劃著新政么?爹爹可以繼續去做未竟之事,兒子跟著爹爹觀摩。」

祐樘搖頭道:「不必說了,這皇位你既然接手了就沒有退回來的道理——你這樣想推掉,真的不是因為覺得當太子更舒服?」

朱厚照輕咳一聲,照實說道:「也確實有這個原因……爹爹,」朱厚照一臉悲苦,「兒子現在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啊!兒子真不知道這皇位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都想要!」

「有那么打比方的么,」祐樘說著又輕輕一笑,「你想過舒坦日子容易得很,當個昏君不就好了。」

朱厚照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兒子怕爹爹顯靈,半夜來找兒子……」

祐樘微微笑笑,又詢問了兒子最近練字看書的情況,隨後差人叫來榮榮,交代了二人幾句,便讓兄妹倆回宮去了。

走之前,兒子又跑回來,猶豫著道出了自己的一個打算,來問問他的意思。

他沒有當場回答,只道了句「再說」。

在皇宮里悶得太久,他暫時還不想回去。何況有他在,兒子必然心存依賴,長進會很慢。

傍晚時,他獨自用了飯。剛坐下看了會兒書,牟斌便按照他之前交代的前來稟事。

牟斌看著眼前的舊主,總有如墜夢中之感。他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所有的提問,最後主上思量了一番後便讓他回去,他卻猶豫著沒有動。

祐樘看他似有話要說,道:「有事直言。」

「主上,前幾日錦衣衛和東廠這邊得到一個消息,奏明了聖上,可聖上……似乎不當回事,」牟斌垂首斟酌著措辭,「原本屬下似乎不該多言,但這事實在關系重大,攸系社稷安穩,故想再稟於主上,請主上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