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1 / 2)

給徒宥昊安排的偏殿是皇宮最西側瓊芳殿的一個空院子,說是偏殿,其實,也就是破敗寥落草木荒蕪的一個兩進的屋子,房梁上的漆還在,可見還有修繕,可里面卻彌漫著一股子長久無人居住的霉味,叫人一進去,便忍不住直皺起了眉。

徒宥昊已經發起了高燒,賈瑚和韓昹腦子暈乎乎的,雖然還有神智,可他們身份不夠,哪里指揮得動帶著怨氣被分配過來伺候的宮女太監?不過隨便打掃了一番,宮人把賈瑚韓昹扔到床上,趕忙就去燒水伺候徒宥昊去了——徒宥昊是皇子,他要是死了,這群伺候的宮人都得給他陪葬,至於賈瑚和韓昹,他們出事了,再嚴重也不會讓他們全部都跟著去死——其中的利害關系,宮人們心里門清著呢。

長久無人居住的屋子帶著一股子刺進骨子里的寒冷,濕潤的、沁寒的、直鑽進了人骨頭縫里,明明外面還是陽光普照,可長久地呆在屋子里,就仿佛提前來到了隆冬,陰冷得整個人都打起了哆嗦。被子倒是外面調進來的,松軟細密,可蓋不過兩天,便覺得上面一陣濕漉漉的,睡著很不舒服,一點也不暖和。

太醫倒是常來看脈,可也是白布蒙住了口鼻,悄聲細語仔細規避誠惶誠恐的模樣,叫幾個本來就心急病症的孩子是怎么看怎么不痛快,加之宮人間那種惶恐不安的氣氛,不幾天,韓昹就第一個受不了,大哭了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這里了!我要我娘,我要祖母……」

韓昹自小嬌生慣養,從來都是被母親祖母捧在手心里,生平受的最大的苦就是被父親訓斥打戒尺,可回頭,自有母親祖母哭著為他求情,好東西流水一般進到他屋里補償他,哪曾如現在這般,住這般簡陋的屋子,吃這般寡淡的飯菜,便是喝葯,也沒人哄著勸著。非但如此,天花的病症開始顯現,開始發熱,身上癢得緊,卻不能抓,胸口腿上開始起小包,一點一點的,叫人看著心慌。

生長在大宅門里,天花這種人人聞之變色的病症,韓昹雖小,卻也是聽過的,甚至他的一個庶出堂兄就是因為『見喜』沒了的,大家族的孩子,天生便比旁人多了許多人情世故,死亡一詞,對他們來說,從不陌生,總有些意外,可以叫昨天還跟著他們一起玩鬧的人兒,今天變成一具冰涼涼不會動彈的屍體。

韓昹不想死,不想最後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偏僻凄冷的屋子,對著的是冷漠不耐地宮人。他要回家,他要母親哄著他吃葯,他要祖母嘮叨著給他什么什么好東西,他想要父親帶著笑得罵他『臭小子』……

他不要呆在這里!

天花這樣的險症,賈瑚心里也是打著鼓的,尤其他也發起了高熱、身上起了水泡後,他晚上一個人在被窩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死過的人才知道死亡的可怕,所有的雄心壯志全都在這一刻變成無望,父母親人從此陰陽兩隔再不相見。賈瑚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既然上天讓他再活一回,就不會這么簡單就讓他死了。

「韓昹,你快別哭了,咱們現在是生了病,不能出去的,你就算回家了,也不能看到你母親祖母,你就安下心,先養好了病,到時候誰還敢攔著你回家不成?!」賈瑚勸著韓昹。如今這偏殿了,除了已經認命心存死志的太監宮女,也就只有韓昹徒宥昊是賈瑚可以跟著說說話的,就沖著一起當伴讀了這么長時間,賈瑚也不希望一個孩子就這么背病痛嚇得沒了意志。

可韓昹心頭的害怕哪是這么假單幾句話就能打消了的,聞言我反而哭得更大聲了,嚎啕道:「我都要死了,為什么就不能見母親祖母?我好難受,我好痛苦,我想回家,我要母親祖母!我是好不了,我不要死在這個冷冰冰的院子里,誰都看不見!」

賈瑚被他的話說得心頭一跳,拉下臉便喝道:「你胡說什么,誰說你好不了會死了,你會不會說話?!」

韓昹才不理賈瑚呢,梗著脖子大哭道:「那些太監宮女不都說自己死定了?昨兒風雅身上起了水泡,連活都不做了,說要在死前也輕松兩日,管事公公都不說她,都對她睜只眼閉只眼了,不就是看她快死了的份上才對她網開一面嗎?我身上都那么多的水泡,一定死定了的!」怕苦怕痛嬌生慣養的孩子,在這陌生的環境里,拉著唯一交情比較好的賈瑚,把所有被教導的禮儀規范全甩到了腦後,哭得一如個不知事的孩子。

賈瑚是又好氣又好笑,對著個比自己還高了一個頭卻拉著自己這么個『小不點』哭訴的孩子,賈瑚也只能無奈道:「你啊,倒把自己跟個奴才相提並論了,也不想想,你跟那奴才一樣嗎?太醫可天天給你看診呢,最上等的葯材,還有我陪著你,總能好起來的,你又不是沒看見過我身上的水泡,比你少一點半點了?我都不怕呢,你倒先把膽嚇破了。」

賈瑚確實是冷靜自若,不慌不亂,鎮靜如常,全身不見半點焦急害怕,仿佛根本就不擔心身上的天花病症似的。韓昹看著這樣的賈瑚,狐疑地望著他,哽咽道:「你、你就真的不怕會死嗎?這可是天花,會死人的。大家都說,得了這病,是九死一生。」

賈瑚橫眼他:「虧得你還在上書房讀了這許久的書,九死一生,不還有一線生機?要得了天花就必死無疑,古往今來,染了天花的人有多少,全死了得死多少?那太醫還來給我看什么診?開什么葯?直接讓我們早死早超生,也免得受苦不是更好?」最後一句,很有些無奈的嘲解,他實在是被韓昹的糾纏給弄得沒辦法了。

韓昹卻沒想這么多,細一想,可不就是,要是得了天花就必死了,那太醫還給他們看什么診?他們還吃什么葯?必是還有治的才對。可眼神亮了才不過一會兒,又瞬間黯淡了下來,瞄了眼四周,低下了聲音道:「可自咱們來了這里,太醫診脈下人關注,都是看重了四皇子來,咱們這里這樣疏漏怠慢,便是真有了好東西,還能往咱們這里來?」

賈瑚定定看了韓昹好一會兒,只把他看得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才笑說道:「君臣有別,能有什么辦法?你問我,我也沒奈何啊。」

韓昹急了:「那你就由著咱們被扔在一邊啊?好葯輪不上,好飯好菜也輪不上?這樣下去,明明都能治好的病症,咱們卻沒好,那可怎么辦?」

賈瑚攤開了手,表示無能為力:「那我們又有什么辦法,總歸是我們運氣不好。」

韓昹急得頭上直冒汗,本來就發著燒人,臉色更是漲得通紅,聽著賈瑚的話,焦急地直用腳跺地,幾次看著賈瑚都是欲言又止,見賈瑚低著頭不看他,到底是沒忍住,支支吾吾著道:「賈瑚,你向來膽子大,要不,你去跟四皇子說說,好不好?」

總算是說出口來了。賈瑚看著話一出口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腳尖畫著圈,雙手無意識地攪在一起不敢看他的韓昹,搖頭失笑,又有些悵然。初認識韓昹時他還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只當自己是天下第一位,合該所有人都讓著他,受點委屈都能記恨個三天三夜。不過幾個月的宮廷生涯,就叫他嘗到了『君臣有別』四個字帶來的嚴苛,也讓一個原本單純的孩子長出了心眼來,知道攛掇著他出頭,把自己撇出去了。

可惜,還太嫩了。心里怕是覺得不厚道,所以都不敢看他。

不過又有什么關系呢,人生在世,誰敢說自己一輩子不利用別人的,終究大家都是要長大的,除了剛出生的孩子,誰能說自己清白無瑕?大家族里出生,總歸都要經歷這些的。

被扔進偏殿的這些天,韓昹怕是被嚇壞了。賈瑚嘆息過一回,卻是沒接著韓昹的話說,只是笑道:「我哪里就膽子大了,明明平日上課,都是你笑鬧地歡實,怎么到現在,你倒說我膽子大了。」

韓昹嘿嘿笑起來:「我那算什么,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來上書房的時候,你和四皇子打得那一場架,那才叫個厲害呢,那狠勁兒,我現在還記得清楚。你連四皇子都不怕了,還敢上去廝打,不是膽子大是什么?」

賈瑚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還說呢,那天我都被打成什么樣了,就你,只是一點點磨破皮,後來倒是白白便宜了你得了十天假。」

韓昹顯然也想到那次的休息時間,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要說那次他是真丟臉,半點大事沒有,哭得卻比賈瑚這個鼻青臉腫的還要凄慘,事後想想都臉上發燒。索性賈瑚並沒有提起這茬,韓昹暗自舒了口氣,笑道:「所以才說你膽子大啊,當時咱們去面見陛下的時候,你也鎮定自若,你這樣的膽色,可不比我強上百倍?由你去問四皇子,哪怕讓他幫著呵斥宮人幾句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