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一章(1 / 2)

大抵是見到了賈政,心頭記掛終於放下了,賈政回家後第二天,賈代善的病情就迅速惡化了,開始每天還能有段清醒的日子,到如今,幾乎都是昏昏沉沉的,三兩日了,難得見他神志清醒。

太醫背著人告訴賈母,賈代善也就這兩天的事了。賈母聽罷,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暈厥過去。賈赦賈政趕緊上前扶她,賈母手緊緊攥住了賈赦的胳膊,好一會兒都是面無人色,倉惶說不出話來。

賈赦賈政都是擔憂,勸著她:「母親,您也撐著點,如今父親……您也不能再出事了。」

賈政瞧賈母還是呆愣愣的模樣,沉聲悲痛道:「母親,您還有兒子,還有孫子呢,便是為了我們,還請您保重好身體啊。」

張氏王氏等都跟著勸,好半響,賈母這方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目光直勾勾盯著賈代善的房間看了好一陣,驀然哭了起來。開始還是嗚咽著,後來聲音就漸漸大了,一點一點,最後竟是嚎啕起來。

「老天爺,你怎么不干脆把我也收了去,怎么不干脆把我也收了去啊!」手抓緊了胸口,嘶聲裂肺的喊著,這一刻的賈母,哪里還有半點平日高貴慈和的貴府形象?!不過賈赦賈政這些當兒子媳婦的,便是外人的太醫看了,也是一股莫名的悲涼,跟著嘆了好幾聲。

賈母的情緒實在太過激動,賈赦看著太醫,很有些不好意思,讓張氏賈政等人陪著安慰賈母,自己親自送了太醫到大門口,深深作揖道謝:「這些日子,實在辛苦王太醫了。」

王太醫跟榮國府也是多年的交情了,捋著胡子嘆氣:「小老兒醫術不精不能妙手回春,哪當著大爺這般謝。」

賈赦苦笑:「所有生死有命,王大人已然盡力了,父親這病,是舊傷復發,積重難返,小子再不懂事,也知道這道理。勞累這些日子王大任來回奔忙,自是要謝的。」說著,一邊下人已拿了一份厚禮出來。

王太醫幾次退卻,實在是拗不過賈赦,只能無奈收下了。回去的路上,想到賈母的傷悲,賈赦賈政的孝順,不由嘆息著道:「榮公有妻如此,有子如此,也算是福分了。」回到家里,王太醫夫人見到這般厚禮,少不得問一聲,王太醫一一說了,便連這王太太也是贊:「國公夫人情深,賈大公子處事周到,媳婦兒子都是孝順,可惜了榮國公,這般好日子,卻不能長了……」心里惋惜,回頭和交好的夫人閑聊時就帶了出來,女人天性,不多久,關於榮國府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這是後話不提。

賈赦送完王太醫回來,還將將進門,就聽見賈母在那里哭喊著賈代善沒良心:「自打我嫁給他,前頭二十年,他就在戰場上廝殺,拎著腦袋提著性命,我在家里,不知道擔了多少心受了多少怕,那是日日夜夜都綴著顆心,每天每天,既盼著軍力來消息,又怕會有壞消息……我那是多么艱難熬過來的啊,好容易他回來了,又要在朝堂上拼搏,又要為府里籌謀打算,我心里又得記掛著……成婚幾十年,他就沒有一天是單單陪著我過的……我嫁給他幾十年,為他生兒育女,他怎么能就不陪我過完了晚年再走,留著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啊……」說著說著,賈母的聲音都嘶啞了。

妻憑夫貴的年代,賈代善一死,賈母從此便不再是威風凜凜名正言順的榮國公夫人,此後,也不過是後院里的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從此秉持「夫死從子」,除了個孝字還能壓一壓兒子兒媳,其他的,比之如今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遠。如今『賈代善可能會好轉起來』這樣最後一線希望也被掐斷,如此,怎不叫賈母一聽賈代善彌留便悲痛欲絕?

可賈母這般傷心,卻也不完全做戲。賈母初始嚎啕時還有一些故意給人看自己傷心的意思,可哭著哭著,卻不由得真正悲傷起來。幾十年夫妻,賈母好賈代善也確實有幾分真情在。不說年少夫妻本就比旁人多份感情在,當年賈代善常年征戰在外,賈母在家侍奉老人操持家務,賈代善心存感激,回到家來向來敬重賈母,便有侍妾通房,也絕容不下她們對賈母有半絲不敬。賈母後來尋了由頭把人打發了,賈代善也不插手,給足了賈母體面。幾十年來,輕易不會下賈母的臉,在外人面前給足了賈母臉面。厚待賈母娘家史家,疼愛賈母所出子女,京里當年和賈母一同出嫁的人里,賈母過得算是一等一的輕松快活。算來,賈代善對他,真真是不薄了。

想到賈代善快要死了,以後就是祠堂里一塊冷冰冰的牌位,再不能見了,往日里賈代善不如她意的地方便全都顯得無足輕重起來。此時此刻,賈母腦海中越發顯現出賈代善多年來對她的好來,一樁樁,一件件,委實沒有半點對不起她的地方。好幾次,她為著一些事跟賈代善鬧了許久,賈代善也不惱,回頭照樣對她很好很好。想起這些,賈母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難過,還有對未來的一腔惶惑,賈母再克制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便是連賈政賈珠來勸也不頂用。

賈赦聽著這些動靜,才買進去的腳步打個轉又出了門,叫過了管家囑咐他趕緊去林府傳話把賈敏叫回來:「你就說是我說的,給林家老夫人和林姑爺陪個不是,只是老爺子身子實在不好,他一直最疼愛妹妹,所以冒昧請妹妹回家住兩天,於理不合之處,還請林老夫人和林姑爺海涵。」

管家不敢怠慢,趕忙去了林府。林老夫人一聽說賈代善不行了,二話不說,趕緊讓季嬤嬤去給賈敏傳話:「不拘多少天,好好陪陪親家公。」因為當初婚事的波折和後來的事,林老夫人極不喜歡貪慕富貴的賈母,對賈敏也有心結在,可對賈代善,林老夫人卻是真心感激。不說他在林如海沒有出仕前一直遵守婚約,還處處照拂林家,便是前段時間那場禍事,賈代善派了人來接她們去賈家避難,就這些人情,林老夫人只恨自家不能為賈代善多做點什么好報答一二,如今只是讓賈敏回娘家在老父面前盡孝,她哪有不准的。

「好人不長命啊。」林老夫人嘆息一聲,想到賈敏到底是賈代善最疼愛的女兒,上次她又陪著她歷險帶她去賈家避禍,這些日子更是乖巧懂事常在她身邊伺候事事體貼,「到底是榮公的女兒,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海和她小兩口的事兒,我以後還是少插手。」當是看在榮公的面上吧。林老夫人這般想著。

賈敏不知林老夫人心中想法,聽到人來說賈赦請她回榮國府,手下一抖,拿著的天青色鈞窯雙肩美人瓶落在地上,啪一下摔成了幾塊。響聲驚動了賈敏,哆嗦著嘴唇,她顫聲看著來人:「是、是我父親他……」

傳話的下人沒敢說話,低下頭戰戰兢兢的。

賈敏登時便是一陣天暈地旋,癱坐在了椅背上,粗喘著氣,好半天不敢置信:「明明前些日子還好的啊,不是說每天還能醒來一段時間,怎么突然就惡化了呢……」

李嬤嬤如今是賈敏身邊第一人兒,對榮國府的事她事事關心著,看賈敏這般手足無措,卻也同情:「姑娘怕是忘了,前頭國公爺那是惦記著二爺呢……」如今賈政回來了,賈代善沒了牽掛,可不就病如山倒了。

「二哥……」賈敏喃喃一聲,百感交集。

曾經兩個兄長里,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個二哥,斯文儒雅,對她也好,比之平庸讓她在閨秀群里羞於提起的大哥,這個二哥無疑要體面的多,更不要說賈母也樂得見她和賈政好,對賈赦淡薄了。當初無意間撞破賈政私情,害了王氏小產,那婢子被落胎發賣,賈政同時沒了兩個孩子,還被賈代善責罰,在王家那里落了面子,如今想來,賈敏心里也是愧疚。可再一想到她那無緣的孩子,賈敏又覺得賈政委實涼薄,她也不是故意的,怎么他就能罔顧了十幾年兄妹情誼這般害她?!

前頭幾番去榮國府都不曾見到這個兄長,賈敏心中雖恨倒也還好,如今一想到賈政也在榮國府,自己這一去,免不得要撞上他,賈敏只覺得頭疼得越發厲害了。

見到她這個好二哥,她該說什么?

李嬤嬤見她神不思屬面色陰郁,還道是為了賈代善操心,只是為這事她前頭已經全了無數次,此時便不奪權,由著賈敏自己想想,輕手輕腳招了人來收拾東西,把賈敏日常用的衣物器具收了幾個包裹出來,又選了幾個丫頭跟著,一切就緒了,果然賈敏已經回過了神,振作了一下,帶著她們匆匆趕回了榮國府。

路上賈敏百般提醒了自己,此去是去探望賈代善的,老父如今瀕危,無論再大怨恨,好歹也不能表露出來,惹得老人家最後時光還為之操心掛累。一時又想到賈母幾次為賈政開脫,說賈政斷做不出這種殘害手足的事來,怕其中有人陷害,不定二哥真是被人陷害的,自己無論如何,都該等一切弄明白了才發作才是……

可無論怎么建設,在賈代善房前遇到賈政的那一刻,失去孩子時那種血液奔流向下,又墜又痛帶來的無盡恐懼感瞬間侵襲了全身,當初那種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在身體里一點點流逝的痛苦和絕望,仿佛潮水一樣,瞬間襲來,淹沒了全身,賈敏痛得呼吸都停止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滿滿地只叫囂著「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是他害死了你的孩子!」

那么多借口,卻一點證據拿不出來。母親嘴上說得好聽,還不是在為這個凶手開脫!她可憐的孩子,都是被這個人害死的!!被他害死的!!

痛得只彎下了腰,眼睛卻片刻不離賈政,精致姣好的臉龐,這一刻,竟是憤怒地扭曲了,眼睛里直噴出火來。

賈政的腳步便停了下來,看著賈敏,想到自己被發配回了金陵祖宅,被賈代善放棄,近乎失去一切……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小產……

兄妹兩面對面站著,一個面色痛苦憤怒,一個陰沉面無表情,卻是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只是氣氛,凝滯地可怕。

跟在賈政身後的王氏出來打岔,笑著迎上前去:「姑奶奶回府了,這可真好,老爺看到你,不定多開心呢。」

賈政也回過神來,叫了一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