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她竟要殺他……她竟真的要殺他。
她竟然真的下得了手。
賀蘭敏之慢慢睜開眼睛,他那一雙含情含笑的丹鳳眼此刻已變為死亡一樣的鐵灰色,他那一心求死的想法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我縱然想死在你手中,你又怎能真的下手殺我?
全天下的女人都欺我、騙我、害我、殺我,而你——自詡為慈悲純潔的聖女,卻也不過是個偽君子。為了你李家、為了你母親、為了你慈航靜齋的一點私利,便能使出最殘酷的手段、作出最卑劣的事情。
你也不過是為了利益。你也不過是個俗人。
我和你,本來就是天生的仇敵,我卻險些忘了!還好,還好,你這一劍提醒了我……李令月,你母親殺我母親,你父親害我妹妹,你如今又來害我?這份仇恨若是忘了,我還配姓賀蘭么!
冰冷陰暗的火焰燒灼他的心,賀蘭敏之全然不顧這足以要命的傷勢,勉強運起一絲真氣,待到能走動的那一刻,便縱身而起,發足狂奔。每一根打在他身上的樹枝柳葉,每一顆撞在他身上的灰塵石子,每一絲擦過他身側的疾風氣流,都像鞭子似的,讓他全身火辣辣地痛。
而這痛讓他更恨!
黑夜中,賀蘭敏之用盡了每一分力氣,他像一只蝙蝠,悄無聲息地掠過屋檐,翻過瓦片……
他也跌倒過。倒在地上的時候,極度的痛楚讓他痙攣,讓他發抖,然而他把嘴唇咬出血來,也終於支撐自己再次起身,開始奔跑。
他差點被皇宮里的侍衛們發現,這些人呼喝著,刀槍幾乎戳中他冰冷的身體,他蜷起身體默默地等、慢慢地忍……
他不知道心中灼熱的執念是什么。是極度的憎恨,是殺了對方也無法緩解的焦渴,是想要食肉寢皮、想到全身微微發抖的某種極端感情。他想要抓住她,一口一口地把她整個人都……吞下去。
終於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那是宮內的一個女道觀,道觀內此刻亂成一團,宮女們驚慌地四下奔忙,直像是已經大禍臨頭。而內殿卻是一片靜謐,燭火安靜地跳動,殿內的人俱是無聲無息,垂首默立,只有一個女人哀哀的哭聲。那是武後。她抱著一個白衣女子的膝蓋,把臉整個埋進去,不管不顧地痛哭:「娘,娘,師父,你終於承認……你就是明空的娘了……」
白衣女子在苦笑:「孩子……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除了我自己,就是你……你和我真像……都命苦得很。」
賀蘭敏之微微一怔,這才認出來,這位依舊美如精靈、卻已滄桑疲憊、油盡燈枯的魔門宗師——竟是婠婠。她確實快要死了,她連眼睛都不再閃亮。
她終於要死了。賀蘭敏之嘴角一揚,無聲無息地笑,此刻他多么慶幸自己死而復生,沒有真的死在李令月劍下:看不見仇人的死亡和眼淚,那是多么遺憾!
武後低低的哭聲始終未歇,婠婠忽而道:「令月在哪里?」
武後道:「她與書頤、法明都在外間候著,只是……法明那孩子傷在她劍下,是被人抬過來的。」
綰綰頷首,沉思道:「法明還小,你是他師姐,以後要多照顧他。」
武後道:「是……」她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可是賀蘭敏之他未必容得下法明。」
「賀蘭敏之?」婠婠淡淡一笑,「他這個人太過危險,太能把握人心,與你又有生死大仇,這樣的人注定不會為你我所用。你要找機會除掉他。」
武後一怔,有片刻猶豫。
「從年過古稀的楊氏,到豆蔻年華的書頤,賀蘭敏之全都可以讓她們顛倒如狂,讓她們言聽計從。這份顛倒眾生的魅力,比當年的我,不,比當年初下山的師妃暄也不逞多讓。」也許是憶起往事,婠婠的笑容竟有幾分調皮,「不要小覷了敏之。假以時日,他會是另一個石之軒……不,他不是石之軒。石之軒還會有感情,會有牽制,他卻不會。如果說他是一頭野獸,那么可以關住他的籠子,已被你和我親手打碎了。」
冰冷和憤怒席卷了賀蘭敏之的心臟,他牙齒幾乎咯咯打起戰來。這女人語笑嫣然、溫柔婉媚說出的話,卻比他聽過的任何話語更可怕,更毒辣。
他原本就是個不幸的人,人世間的種種丑惡,他早已司空見慣。然而婠婠畢竟也是他的師父,是魔門的先聖,為了婠婠他賀蘭敏之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事……她待明空與法明這般妥帖,為他們考慮得這樣周全,卻自始至終只把他賀蘭敏之當成一件工具,用過即丟。
武後已被婠婠說動,她道:「那又要如何殺了賀蘭敏之?這些年來聖門余黨一直以賀蘭敏之為首,他手中的勢力可謂盤根錯節,他本人的實力又是深不可測。若非如此……若非忌憚於他,今夜我也不會讓太子逼宮逼到這里。」
婠婠微微一笑:「這件事還需著落在太平這孩子身上。這孩子著實是天賜之子,待她長大了,整個江湖又有誰是她的敵手?」
聽到這里,賀蘭敏之張口無聲地大笑起來,這笑意是如此的難以遏制,以至於他全身發軟,像一只中毒垂死的蝙蝠一樣無聲無息地從屋檐下滑落到地面上。他看著武後含淚走出來,又看著他的「小師弟」法明被人抬進去;看著徐書頤茫然無措地坐在婠婠身邊,婠婠輕撫她面頰垂淚不語;看著李令月筆直地站在婠婠身側,聽著她的每一句囑咐,輕輕點頭……
這一切全都看在他眼中,不知怎的,卻像是隔了一層似的。這些悲歡離合、生離死別,都是陽世間發生的事,與他這孤魂野鬼全無干系。
他像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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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里再一次掛起了白幡。
上次去世的賀蘭敏月不過是個小小夫人,還不算什么;這一次薨逝的卻是當朝太子,故此舉國震動,京師聞訃,文武百官易服,皇親國戚們從外地急速趕往洛陽,朝夕哭祭。皇子公主們穿上了斬衰,朝中官員白布裹衣,朝內朝外,一片哀哭聲。
愛子去世,帝後是真的受到了重大打擊。皇帝李治痛定思痛,追悔不已,竟破例追贈太子李弘為「孝敬皇帝」;而皇後武媚每天痛哭不止,把自己關在後宮女道觀內,足不出戶。
在這當口,武皇後的母親榮國夫人楊氏又突發重病,就只能讓繼任太子李賢帶著弟弟妹妹們去探望了。而賀蘭敏之也一路跟著他們。
徐書頤第一百零一次追問李令月:「賀蘭敏之到底去了哪里?楊凌霜都回來了,為何他還不回來?」
李令月嘆了口氣,卻第一百零一次沒有回答。
未來的太子,如今的雍王李賢哭得雙眼紅腫,他也道:「是啊,妹妹,你若知道敏之去了哪里,就盡快告訴我們。不是說別的,你看大哥和敏之一向親厚,敏之卻連他的葬禮都沒能參加,他難道不遺憾?再說,如今楊老夫人病成這個樣子還一直念叨著敏之,也該讓敏之見她最後一面吧?」
聽他提到李弘,賀蘭敏之心中一陣酸楚。李弘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就這樣被人鴆殺猝死……他是一國太子,是李家的長子嫡孫啊!李治是失心瘋了嗎?就被武媚娘這個女人迷惑至此?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不要!
這種深情幾乎可以禍國殃民,比薄情更可怕。
徐書頤跟著點頭,眼巴巴看著李令月。令月又是一聲嘆息,難得有些輕愁。賀蘭敏之心中一跳,大抵是重傷的原因,她看上去竟有些荏弱,而他不自禁想要去呵護,去保護,讓她不需要為任何事情煩惱……讓她為自己展顏一笑……